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力量感，就那样平稳地摊开，伸向她。玄色的袖口勾勒出他劲瘦的手腕，与这破败灰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与安定。
“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冷冽，却奇异地驱散了李晚晴心中最后一丝彷徨与不安。
她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将自己微凉而略带颤抖的手，轻轻放入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瞬间包裹住她的冰凉，那力道沉稳而坚定，仿佛能将她从这片承载了太多悲伤与冰冷的土地中，彻底剥离出来。
他微微收拢手指，牵着她，一步步走出这间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屋子。
跨过门槛，重新站在荒芜的院落中。午后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但依旧无法驱散此地根深蒂固的凄情。然而，与方才不同的是，此刻院外黑压压跪着的李家人，再无一人敢抬头，再无一人敢流露出丝毫的不敬或算计。只有无边的恐惧和臣服，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
远处，隐隐约约的，似乎传来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以及被压抑了的、扭曲的哀嚎呜咽声。那是家法执行的声音，敲打在每一个李家人的心上，更是将冥王的威严与冷酷，深深地烙印进他们的骨髓里。
南宫陌仿佛没有听到那些声音，也没有看地上跪着的那些人。他牵着李晚晴，步履从容地穿过荒草，走向院门。他所过之处，跪伏在地的人们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土里。
走到院门口，他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如同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本王的话，听清了？”
跪在最近处的一位李家族老猛地一颤，以头抢地，声音嘶哑惶恐：“听清了！听清了！殿下放心！老朽……老朽即刻督办！绝不敢有半分延误！定以最快速度，按夫人规制修缮院落，迎灵位入祠！若有差池，老朽提头来见！”
其他族人也纷纷磕头附和，赌咒发誓，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南宫陌不再理会，牵着李晚晴，径直走出了这座荒芜的院落，将那片凄惶与恐惧，彻底甩在了身后。
穿过月亮门，重新回到相对规整的庭院廊道。身后的哀嚎声和求饶声渐渐模糊远去，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却并未完全消散。
李晚晴被他牵着手，沉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她的手依旧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那温暖的触感源源不断地传来，驱散了她指尖的冰凉，也仿佛一点点熨烫着她心中那些陈年的褶皱与伤痕。
她偷偷抬眼，看向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和那冰冷的银色面具。阳光洒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却丝毫软化不了他那与生俱来的冷冽气质。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刚才却为了她，为了她那个卑微早逝的生母，掀起了如此一场雷霆风暴，以最强势、最不容置疑的方式，替她们讨回了迟来太久的公道。
她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感激，震撼，敬畏，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细微的悸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这样为她撑腰，将她从过往的泥淖中，如此霸道地打捞起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感谢的话，或者请罪的话（因为她的事让他动怒），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南宫陌微微侧过头，目光低垂，落在她依旧微红的眼眶和残留着泪痕的脸上。
他的脚步放缓了些许。
“委屈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那三个字，却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李晚晴鼻子一酸，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趋势。她慌忙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没……没有。谢殿下……为妾身……为母亲做主。”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
南宫陌沉默了一下，目光似乎在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
“既已是冥王府的人，”他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便无人可再轻侮。往日种种，今日了结。日后，你的身份，无人可质疑。”
他的话，像是在宣告，又像是在承诺。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也仿佛为她划下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过去那个任人欺凌的李家庶女已经死去，从今往后，她是冥王妃，代表的是冥王府的颜面。
“是，妾身明白。”李晚晴轻声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她试着想抽回自己的手，觉得一直这样被他牵着于礼不合，而且她的手心因为紧张已经微微出汗。
然而，她刚一动，南宫陌的手指便收得更紧了些，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李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动，只能任由他继续牵着。那温暖的、略带薄茧的触感，变得无比清晰，让她脸颊微微发烫，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在李府的回廊下。沿途遇到的李府下人，远远看到他们，便如同见了鬼一般，慌忙跪伏在地，头深深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他们走远才敢稍微抬头。
整个李府，因为冥王的到来和他雷霆万钧的手段，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恐惧和服从之中。往日那些隐藏在精致表象下的龌龊和算计，此刻都被彻底镇压，不敢流露出分毫。
走出一段距离，南宫陌忽然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藏书阁，在何处？”
李晚晴一怔，这才想起他之前宴席上提过要去藏书阁的事。经历了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她几乎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在……在东院。”李晚晴连忙答道，下意识地想指方向，却发现手还被他握着，只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穿过前面的抄手游廊，再经过一个小花园便是。”
“带路。”南宫陌言简意赅。
“是。”李晚晴应道，心中却有些疑惑。他为何执意要去藏书阁？真的只是为了让她找几本喜欢的书？还是……另有目的？联想到他之前对李源手中权力的敲打，以及皇帝对他的忌惮，李晚晴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猜测。
她不敢多问，只是依言引着他往东院走去。
越靠近东院，景致越发精致起来，楼阁亭台，假山流水，显然才是李府真正核心和享受的区域。与西北角那荒芜的院落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这鲜明的对比，再次无声地刺痛了李晚晴的心，但也让她更加握紧了身边人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藏书阁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飞檐翘角，看起来颇为气派。楼前有小厮看守，此刻早已收到消息，跪在门前，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开……开门……”为首的小厮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南宫陌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牵着李晚晴，径直走了过去。
小厮连滚爬爬地打开铜锁，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股陈旧的墨香和书卷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易察觉的霉味。
阁内光线略显昏暗，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卷轴。空气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轻轻回响。
这里，与李晚晴想象中一样，充满了知识的厚重感，但也同样带着一种李府特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她过去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被他亲自带了进来。
南宫陌松开了她的手。
掌心骤然失去那温暖的包裹，李晚晴的心头莫名空了一下，指尖残留的触感变得格外清晰。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这偌大的藏书阁。他的视线掠过一排排书架，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评估着这一切。
“去找你想要的。”他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有些低沉。
“是。”李晚晴压下心中的猜测和一丝莫名的失落，轻声应道。她确实喜爱诗书，此刻置身于这浩瀚书海，尽管心情复杂，但还是被吸引了。她走向最近的一排书架，指尖拂过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
然而，她的心思却无法完全沉浸在书中。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负手站在阁楼中央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玄衣墨发，与这充满书卷气的环境似乎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南宫陌忽然移动了脚步。他并非走向那些摆放着经史子集的正规书架，而是走向了角落里一处不太起眼的区域。那里摆放的，似乎是一些地方志、家族账册录副、以及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往来信札盒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看似普通的紫檀木盒上。那盒子并未上锁，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似乎并不常被翻阅。
李晚晴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她认得那种盒子，李源似乎习惯用那种盒子存放一些不太重要、但又未丢弃的旧信函和文书副本。
南宫陌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打开了那个盒子的盖子。
李晚晴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停下了翻书的动作，目光紧紧跟随着他。
只见南宫陌的手指在那些杂乱的信件文书间略一翻检，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很快，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从里面抽出了几封看起来并无特殊的信函。
他拿着那几封信，并未立刻打开，而是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正在偷看他的李晚晴。
李晚晴像是做坏事被抓住的孩子，心头一慌，连忙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
南宫陌却没有说什么。他拿着那几封信，一步步向她走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藏书阁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李晚晴的心尖上。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
李晚晴能感受到他投下的阴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檀香气息，混合着书卷的陈旧味道。
她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他要做什么？那信里……写了什么？
南宫陌低头，看着她故作镇定的侧脸，忽然，将手中的那几封信，递到了她的面前。
“看看。”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