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墨汁般浓重地倾泻下来,彻底吞没了冥王府最后一丝天光。府内没有像往常一样点燃过多的灯火,廊下只零星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幢幢黑影,使得整个府邸比平日更显沉寂压抑,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正屏息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白日的喧嚣与暗流似乎暂时平息,却转化成为一种更令人心慌的寂静。下人们行走做事都踮着脚尖,说话声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或是怕听到什么不愿听到的消息。
李晚晴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她将自己关在偏院的小药房里,对着那些医书和药材,几乎不眠不休。桌上摊满了各种研磨好的药粉、切好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复杂的药香。她依照古方,结合自己的理解,精心调配着金疮药、解毒丸、固本丹……每一样她都反复斟酌分量,力求效用达到极致。她的眼神专注,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似乎只有将自己彻底沉浸在这些事务中,才能暂时压制住那噬骨钻心的恐惧与无助。
然而,当夜色深沉,所有的药材都分门别类包好,装入一个个小巧却结实的油纸包或瓷瓶后,那巨大的空虚和恐慌便再次汹涌袭来。
他……回来了吗?
陛下究竟如何决断?
他……真的要走了吗?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她坐在灯下,望着那跳跃的烛火,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小小的、刚刚缝制好的平安符。符囊用的是普通的青色布料,里面装着她特意去府中偏僻小庙里求来的符纸,以及一小撮据说能辟邪安神的干草药。针脚细密,却因为缝制时手指的微颤而显得有些不甚整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李晚晴的心猛地一跳,倏然抬起头。
房门被推开,南宫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夜露的寒凉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已经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玄色常服,但那冰冷的银色面具依旧覆盖着他的脸庞,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他走进来,反手轻轻合上门扉,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室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
李晚晴站起身,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细微的神情和姿态中读出答案。
南宫陌的目光扫过屋内桌上那些打包好的药物,又落在她手中那只小小的、略显粗糙的平安符上。他的眼神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那冰封般的冷硬气息,不易察觉地消散了一丝。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只瓷瓶,拔开塞子嗅了嗅,是极清冽辛辣的解毒药香。
“这些都是你准备的?”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倦意。
李晚晴轻轻点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轻得如同耳语:“嗯……一些常用的伤药和解毒丸,或许……或许能用得上。”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眸看向他,“殿下,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问出这句话,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南宫陌放下瓷瓶,沉默了片刻。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他知道瞒不住,也无需再瞒。
“北方苍狼部犯境,铁壁城危殆。”他言简意赅,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陛下命我明日点兵,出征北伐。”
尽管早已猜到,亲耳听到他说出“出征”二字,李晚晴还是觉得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明日……就走?”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嗯。”南宫陌应了一声。他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庞和那双盛满了惊惧与哀伤的眼眸,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想再看那几乎要让他动摇的眼神。
“可是……可是兵力……”李晚晴急切地上前一步,语无伦次,“粮草……我听说……陛下他只给了……”那些从丫鬟和下人口中听来的零星碎语,此刻都成了最锋利的刀,割扯着她的心。
“三万兵马,半月粮草。”南宫陌接口,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嘲讽,“还有一位‘尽心辅佐’的监军大人。”
轰隆一声,李晚晴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最坏的预想成了真!这根本不是出征,这是赤裸裸的谋杀!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她不是爱哭的女子,在李家受尽欺辱时她很少流泪,替嫁入府心惊胆战时她也强忍着,可此刻,那巨大的绝望和心痛彻底击溃了她的防线。
“不……不能去……”她摇着头,泪水涟涟,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哽咽破碎,“那是死路……殿下,那是死路啊!陛下他……他是要……”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无助。
南宫陌垂眸,看着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小手,纤细,冰凉,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也感受到了她那轻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如此直白地流露出这般深刻的恐惧……是为了他。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有冰封心湖被撬动的酸涩,有被她泪水灼烫的悸动,也有面对绝境的无奈与决绝。
他终是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轻轻覆上了她冰凉的手背。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那粗糙的触感和传来的温度,让李晚晴的哭泣骤然一停,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圣旨已下,无可更改。”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边境数万军民正在苦苦支撑,我不能不去。”
“可是……”李晚晴泪水流得更凶,“那些兵……那些粮……你怎么打?你会……”那个“死”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南宫陌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属于战神的自信与锋芒,尽管处境艰难,却依旧不减,“未必没有生机。”
他顿了顿,看着她泪水涟涟的脸,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似乎绷到了极致。他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收紧。
“李晚晴,”他叫她的名字,目光沉静却无比郑重地看进她的眼底,“听着。”
李晚晴止住哭泣,怔怔地望着他。
“我会回来。”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立下最重的誓言,“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这不是安慰,不是空话,而是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承诺,一个统帅对自身能力的绝对笃定,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
李晚晴望着他面具下那双深邃如夜海的眼眸,那里面的坚定与力量,奇异地稍稍安抚了她几近崩溃的心绪。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止住眼泪,却还是有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恰好滴在他握着她手的手背上。
那滴泪,灼热而湿润。
南宫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是之前的绝望死寂,而是弥漫着一种悲壮而缠绵的氛围。红烛泪淌,无声地燃烧着自己,映照着这对即将分离的夫妻。
李晚晴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只她缝制了许久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虔诚,塞进他的掌心。青色的小小符囊,躺在他宽大粗糙的掌心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又那么沉重。
“这个……你带着。”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我……我求了平安的。还有这些药,你都带上……一定……一定要用上……”
南宫陌低头,看着掌心那枚针脚细密却略显笨拙的平安符,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分类打包好的药物。他记得她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记得她小心翼翼照料庭院花草的身影,记得她深夜挑灯翻阅医书的侧脸……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默默为他准备了这么多。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冲撞着他冰封已久的心房。他收拢手掌,将那只小小的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某种极其珍贵的东西。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他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要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却在中途顿住,显得有些笨拙和迟疑。最终,那只手只是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顶,极其短暂地、几乎称不上抚摸地停留了一瞬,便迅速收回。
“等我回来。”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决然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没有回头。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温度。
李晚晴独自站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的温度。桌上烛火跳跃,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她望向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一颗心仿佛也随之坠入了那无底深渊。
他带着她的药和平安符走了,走向那九死一生的战场。而在这座看似坚固的王府里,她独自一人,又该如何面对皇帝可能随之而来的、更汹涌的暗箭与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