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无处不在的纯白，吞噬了色彩，吞噬了声音，甚至几乎要吞噬掉时间本身。顾愔悬浮在房间中央，最初的恐慌和愤怒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冰冷的理智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
“极恶”展示的“收割者”阴影，如同终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所有可能性之上。恐惧无用，愤怒徒劳。他唯一的生路，或者说，唯一能按照自己意志选择道路的机会，就在于他自身这个“异常”。
“包容性框架……”他再次于心中咀嚼这个概念。这不是一种力量，更像是一种本质，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够理解并微弱协调不同规则的内在特质。
他不再试图冲击那无形的、封锁他所有已知力量的屏障。那屏障坚不可摧，是“极恶”权能的直接体现，是“整合”之力达到极致后的【秩序】。
他开始尝试“倾听”这秩序本身。
他闭上眼，将全部的意识收敛，不再感知外界的“无”，而是转向内在的“有”。他回忆着使用魔力的感觉，那是一种炽热而流动的能量；回忆着精神力外放的触感，如同无形的延伸肢体；回忆着石中剑意识的低语，带着古老的坚韧；甚至回忆着吉尔伽美什拳套带来的纯粹肉体力量感。
这些感觉如今都被隔绝，如同被关在厚厚的玻璃墙后。但他不再试图打破玻璃，而是将注意力放在“玻璃”本身——那层将他与自身力量隔绝开来的“静滞规则”。
它是什么？
它不是虚无，而是一种存在，一种极其稳定、优先级极高的“状态”。它强制性地将一切能量、一切信息交互，维持在一种绝对的“停滞”中。它像一种……粘稠度无限大的透明胶质，填充了他与自身力量之间，填充了这个房间的每一个时空坐标。
“理解它……”顾愔对自己说。他的“包容性框架”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它不是去对抗，而是去“解析”，去“模拟”，去尝试与这“静滞”的底层规则产生极其微弱的“共鸣”。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他的意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绝对光滑的表面上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摩擦力”。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推一堵无限厚重、无限坚硬的墙壁，每一次意识的触碰都带来精神上的巨大负荷，仿佛灵魂都要被这绝对的“静”所同化、湮灭。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随即被静滞的力量凝固，如同晶莹的冰珠。他的肌肉因极度的专注而微微痉挛。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静”彻底稀释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不存在的“涟漪”，被他捕捉到了。
那不是能量的波动，也不是信息的传递，而是一种……规则层面的“质感”差异。就在他尝试用“包容性框架”去模拟“静滞”本身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到周遭那绝对稳固的规则，出现了一个比针尖还细小、持续时间比刹那还短暂的“软化点”。
仿佛这“静滞”规则，在面对一个试图“理解”它而非“对抗”它的意识时，产生了一丝本不该存在的……“反馈”。
就是现在！
顾愔猛地凝聚起全部的精神，不是冲击，而是将一股强烈无比的、混合着质疑、探寻、以及一丝基于刚才那微弱共鸣而产生的“规则亲和力”的意念，如同聚焦的尖锥，精准地刺向那个刚刚感知到的“软化点”！
这不再是盲目的呐喊，而是一次有针对性的“信息投递”，一次试图与这片空间主宰者建立连接的尝试，其本质，是运用了他那“异常”的本质，对“极恶”的规则进行了一次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叩问”！
“我想和你谈谈。”
意念发出，如同石沉大海。静滞的力量瞬间恢复了绝对的稳固，那丝“软化点”仿佛从未存在过。
顾愔脱力般地喘息着，虽然实际并无空气流动。精神上的巨大消耗让他感到一阵虚脱。失败了吗？
就在他即将被失望淹没的瞬间——
变化发生了。
不是门户洞开，也不是声音传来。而是他前方那片纯粹的白色墙壁，其“质感”开始改变。白色如同潮水般退去，不是露出后面的景象，而是逐渐变得……“透明”。
这种透明并非视觉上的，更像是一种感知上的连通。他依然被禁锢在原地，力量依旧被封禁，但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意识——那个宏大的空间，那张长桌，以及长桌尽头，那个刚刚将目光从窗外废墟收回，正平静地“看”向他的——“极恶”。
“极恶”的手中依旧端着那只骨瓷杯，袅袅热气模糊了他部分表情。他的眼神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直接落在顾愔的意识之上。
“比我想象的要快。”“极恶”的声音直接在顾愔的脑海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赞许还是意外，“看来你对自身‘特质’的运用，有了一点粗浅的入门。”
顾愔心中凛然。对方果然时刻监控着这里，并且清晰地感知到了他刚才那微不足道的规则触碰。
他压下翻腾的情绪，凝聚意识，回应道，他的“声音”同样直接在对方所在的层面响起：“不是入门，是确认。确认了我这个‘异常’，确实有能力触碰你的规则，哪怕只是最微小的一点。”
他紧紧“盯”着“极恶”：“你的理论有漏洞。我这个本该‘绝对孤立’的端点，不仅存在‘异常’，而且这‘异常’似乎……与你的‘整合’之力，并非完全排斥？”
他抛出了自己的发现，也是最大的疑问。这既是试探，也是将他刚刚获得的、微不足道的筹码，摆上谈判桌。
“极恶”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这意识直接交流的层面，这声音却奇异地如同在顾愔耳边响起。
“有趣的切入点。” “极恶”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那么，基于这个‘发现’，你这颗试图反抗命运的棋子，又得出了什么新的……结论？”
顾愔的意识紧紧“锁定”着那个跨越空间投射而来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刚刚撬动的那一丝规则涟漪，以及此刻这直接建立的意识连接，是他仅有的、稍纵即逝的筹码。他必须利用好这个“极恶”主动（或至少是允许）建立的对话窗口。
“结论？”顾愔的意念带着一丝因精神消耗而产生的疲惫，但核心却异常清晰和坚定，“结论就是，你的‘整合’或许并非唯一的出路，甚至可能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
他感受到“极恶”那边传来的意念场没有丝毫波动，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但他继续说了下去，将刚才思考的碎片拼凑成攻击的矛：
“你追求绝对的‘一’，以对抗‘收割者’。但‘一’的前提是纯粹，是内部的高度统一。而我，” 他刻意强调了那个词，“这个‘不纯的端点’，这个内在矛盾的悖论，恰恰证明了‘顾愔’这一概念本身，或许就无法被完全‘纯化’。强行整合，最大的可能不是诞生超越一切的‘唯一’，而是引发不可控的‘内爆’。”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尖锐的指控在意识的连接中回荡。
“你展示‘收割者’的恐怖，想让我明白不整合就是死路。但你是否想过，如果你的整合本身，就是一种更彻底的、由你亲手执行的……‘收割’？收割掉所有‘顾愔’的可能性，只留下一个你认为‘正确’的、却可能同样无法对抗‘收割者’的空壳？”
这一次，他敏锐地捕捉到，“极恶”那如同冻结湖面般的意念场，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被触及某个隐秘角落时的本能反应。
“很有趣的推论。”“极恶”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顾愔感觉那平稳之下，似乎有暗流涌动，“你将我的救赎之路，类比于毁灭本身。那么，依你之见，在注定被‘收割’的命运面前，你这‘不纯’的悖论，又能做些什么？像一颗不合群的沙子，在洪流中徒劳地保持着自己的形状，直到被彻底磨碎？”
“或许不是徒劳。”顾愔立刻回应，他知道自己必须抛出一些实质性的东西，而不仅仅是质疑，“我的‘异常’，我的‘包容性框架’，或许不是缺陷，而是……一种你未曾设想过的‘生存策略’。”
他回忆着刚才触碰静滞规则时的感觉：“它让我能够理解，甚至微弱地协调不同的规则。如果‘收割者’是某种超越我们理解范畴的规则现象，那么对抗它，或许需要的不是更强的力量、更纯粹的‘一’，而是……更广的‘适应性’，更强的‘理解力’。”
他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假设：“也许，生存的关键不在于成为无法被摧毁的‘磐石’，而在于成为能够随波逐流、却能始终保持自身形态的‘水’？一个能够理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容纳’收割规则的……存在？”
这个想法极其危险，近乎亵渎。等同于建议在毁灭的洪流中学习游泳，而非建造堤坝。
“极恶”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顾愔能感觉到，那道投射过来的意识变得更加沉重，更加锐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析。
良久，“极恶”的意念才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意味，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嘲弄，以及……一丝更深藏的、连顾愔都无法解读的东西：
“成为‘水’？容纳‘收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意味着你要去理解‘虚无’，拥抱‘终结’。你的‘包容性框架’，或许能让你理解魔法的炽热、科技的冰冷、信仰的虔诚，但你去理解‘存在’被彻底‘取消’的规则？那本身，就是通往疯狂与自我湮灭的捷径。”
他的语气变得冰冷而绝对：“你的想法，天真而危险。是绝望中滋生的幻想。”
“是吗？”顾愔毫不退缩，尽管他知道对方说得有道理，但他必须坚持，“那你告诉我，一个本该‘绝对孤立’的我，为何会渴望‘联结’？一个本该‘内在虚无’的我，为何会追寻‘意义’？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最大的‘不可能’！既然这种‘不可能’已经在我身上发生，那么，为什么另一种‘不可能’——以不同于‘整合’的方式对抗‘收割’——就不能存在？”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的意念：“你害怕了，不是吗？你害怕我这个‘变量’会证明你那耗费了无数心血和时间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害怕面对另一种可能性，因为那意味着你过去的坚持、你故乡的牺牲……都可能失去意义！”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极恶”内心深处那片最不容触碰的领域。
瞬间，顾愔感觉到整个静滞房间的规则都为之一紧！那股无形的压力陡然增加了数倍，几乎要将他的意识碾碎！连接的那一端，“极恶”的意念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蕴含着足以焚毁星辰的怒意和……痛苦。
顾愔感觉自己就像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但他死死支撑着，毫不回避地“迎向”那股恐怖的意念风暴。
他知道，这是一场赌博。要么激怒对方，被瞬间抹杀；要么，撕开那冰冷的外壳，触碰到其下真实的、或许同样充满矛盾的……内核。
寂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恐怖的意念风暴在达到某个临界点的前一刻，骤然停滞了。
然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极恶”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种深深的、仿佛源自万古冰川深处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你很擅长……揭开伤疤，顾愔。”
他没有否认顾愔的指控。
“或许吧。或许我是在害怕。” 他居然承认了，但这承认比任何反驳都更让人心悸，“害怕错误，害怕失去意义，害怕……最终的虚无，比我故乡所经历的更加彻底。”
他的意念投向窗外那片永恒的废墟，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哀伤。
“但是，孩子，”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长辈”般的、复杂的语调，“在绝对的力量和既定的命运面前，天真和勇气，往往死得最快。”
“你的‘可能性’，我会考虑。” 他话锋一转，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者的冷静，“但这需要更多的……‘数据’来支撑。你需要证明，你的‘包容’，不仅仅能触碰我的静滞规则，不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空想。”
顾愔心中一动，意识到转机可能来了：“你需要我证明什么？”
“极恶”的意念再次聚焦于他，带着一种审视和……期待？
“下一个‘样本’即将送达。一个……与你，与我，都截然不同的‘顾愔’。一个在疯狂与理智边缘徘徊的‘艺术家’。”
“我会给你一个有限度的‘活动权限’。去接触他，去‘理解’他，用你那独特的‘包容性框架’。”
“让我看看，你是能协调他的疯狂，引导出新的可能性……”
“还是会被他的疯狂吞噬，证明你那套理论，不过是镜花水月。”
话音落下，顾愔感觉到意识连接开始变得模糊，那片“透明”的墙壁正在重新被纯白覆盖。
在连接彻底中断的前一瞬，“极恶”最后的意念淡淡传来：
“证明你自己，顾愔。或者……成为下一个‘整合’实验的，失败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