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变成了如今这般权衡利弊、精于算计的模样？荒坂赖宣自己也记不清那个确切的时间节点了。或许是钢铁之龙解散的那一刻，或许是重返荒坂塔后第一次在董事会妥协时，又或许是在无数个为了“大局”而牺牲掉某个“微不足道”的个体或群体的决策中，一点点浸染改变的。但现在，他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就是直面这个偏离了初衷的自己，并尽力纠正航向。
“你说得对，V。”荒坂赖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份属于公司领袖的傲慢与疏离感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诚恳，“谢谢你的提醒，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我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方向。幸好，现在意识到，或许还不算太晚，还有机会挽回。”
“这些关于道路和初心的思考，终究需要你自己去完成。”V看着态度明显有所松动的荒坂赖宣，语气平和了些许。“有空的话，找个真正的禅师聊聊，或者体验一下高质量的禅意超梦，去内心深处好好探寻一番。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她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恢复了平日里的干练，“现在，我们来谈谈你之前提到的‘正事’。”
V坐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地看向荒坂赖宣：“那么，你原本的计划里，准备清理掉哪几个目标，来达成‘杀鸡儆猴’的效果？”
“这个嘛……”赖宣略微沉吟，原本准备好的名单在喉头打了个转。
经历了刚才那番直击灵魂的对话，他心中的想法已然改变。“原本，我只打算解决掉跳得最凶的那一个，足够立威即可。不过现在……”他脸上浮现出一抹与话语内容截然不同的、近乎和煦的微笑，眼神却冰冷如霜，“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让那几个最不安分、对我父亲理念最忠诚的老家伙，一起去见见他们念念不忘的荒坂三郎，或许更合适。毕竟，他们不是一直标榜着对父亲的无限忠诚吗？”
……
一夜的喧嚣与动荡似乎暂时落下了帷幕。除了沃森区的警局依旧处于严密封锁状态，等待针对那种特殊病毒的解毒剂最终研发和验证完成之外，夜之城表面上的秩序似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新的暗流正在疯狂涌动。生物科技绝不可能咽下这口恶气。无论是为了弥补此次事件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和技术泄露，还是为了向外界展示肌肉，证明自己并非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们都必须选择一个目标来实施报复，以儆效尤。
而在参与此次行动的众多公司中，根基尚浅、体量相对较小的天堂公司，无疑成了生物科技眼中最理想的“软柿子”。
很快，舆论战场首先燃起了烽烟：
【生物科技发布严正声明，强烈谴责天堂公司蓄意栽赃，并称其针对我方实验室的袭击为“恐怖主义行径”！】
【生物科技连续三次增调舆论火力，措辞一次比一次激烈，誓言要让天堂公司“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内部消息人士透露：生物科技已启动紧急预案，部分安保部队及雇佣兵团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可发动一场“局部惩戒行动”！】
生物科技聪明地采取了分化策略。在舆论攻势中，他们将绝大部分火力集中在了天堂公司身上，对于荒坂、军用科技等其他参与方，则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仿佛一只面对一群猛兽时，只敢对着其中最“弱小”的一个龇牙低吼的鬣狗，试图通过虚张声势来掩盖内心的虚弱。而对于他们认定可以拿捏的天堂公司，则是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和军事威胁，企图通过极限施压，逼迫对方屈服。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舆论海啸和战争恫吓，天堂公司内部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波动。一部分员工在生物科技持续的声讨和隐约可见的战争阴云下，感到了恐惧和不安，最终选择了提交辞呈。对此，周游并不感到意外。与荒坂、军用科技那些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相比，天堂公司的确显得“弱小”；但若因此就小看生物科技，则无疑是愚蠢的——它终究是世界级的巨型企业。而天堂公司，目前也确实只是一个主要影响力局限于夜之城一隅的“新兴”企业。
有人会因为恐惧而离开，这是人之常情。周游没有对这批离职人员施加任何额外的惩罚，只是按照标准流程，将他们悉数列入了公司人事系统的黑名单，意味着他们未来将永不录用。
由于辞职的人数比预想中稍多，处理相关手续占用了一些行政资源。周游索性将日常的审批权限暂时下放，他自己则抽身离开喧嚣的城市中心，驱车前往城外的农业区，去看看他真正关心的宝贝作物——那些能够在被污染的土地上顽强生长的特殊红薯。
“周先生，这边就是新开垦出来的试验田。”索尔操着他那带着浓郁流浪者口音的调子，向周游介绍着眼前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流浪者们世代在废土上游荡，他们的语言发音与城里人有着细微却明显的差别，除非刻意模仿矫正，否则很容易被辨认出来。
“长势很不错。”周游看着眼前这片在灰败废土映衬下显得格外珍贵的郁郁葱葱，满意地点了点头，“等这一批红薯成熟收获后，记得预留出一部分。奈特智需要样本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
正如路西法曾经提到过的，这个世界是唯物的，任何存在的事物背后都有其规律可循。因此，奈特智和周游都希望能从这些特殊的红薯身上，破解它们能够过滤土壤污染、健康生长的奥秘。一旦这项技术能够成功复制并应用到其他作物上，那么让全世界的民众重新吃上真正安全、健康的食物，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好的，明白。”索尔干脆地应下，随后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接下来，要不要去看看我们从生物科技接手过来的那个农场？有一部分受损不算太严重的大棚，我们已经初步修复了。”
“哦？效率挺高啊。”周游有些意外，随即点头，“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了原本属于生物科技的废土大棚基地。
在这个无人机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只要资金到位，修复大棚的外部结构确实可以非常迅速。然而，内部那些精密的自动化种植设备、环境调控系统和基因编辑工作站，就没那么容易复原了。因此，当周游走进大棚时，看到的是一幅颇具“复古”气息的场景：一群阿德卡多家族的流浪者们，正使用着他们自己改装或制作的、看起来相当简陋甚至有些蹩脚的工具，以最原始的方式，弯腰屈背，亲手将一株株水培好的绿色幼苗，小心翼翼地栽种到土地里。
周游甚至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蝎子和米奇，这两位通常与机械、战斗更相关的家伙，此刻也满头大汗地混在人群中，专注地挖坑、培土。
周游忍不住失笑，走上前说道：“我说，你们这演的是哪一出？重返农耕时代？手动种植？我还以为我时空穿越回了20世纪的农田呢。”
大棚里忙碌的人们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周游，脸上都露出了朴实而热情的笑容，下意识地想围过来，甚至有人张开手臂想给他一个拥抱。但在索尔略带警告的目光扫视下，他们都默契地停在了几步之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嗨，周游！”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解释，“我们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嘛，给自己找点活儿干。这么大一片好地，空着太可惜了。正好奈特智女士那边的实验室不断培育出新的水培苗，我们就想着，反正有手有脚的，先把它们种下去再说。”
米奇也兴奋地举起手中一株翠绿的幼苗，接口道：“你还真别说！你们公司搞出来的这玩意儿，生命力强得离谱！这么贫瘠的土地，它们居然能长得这么好！要是能把这种作物种满整个废土，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挨饿了！”他的眼中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对于在废土上挣扎求生过的人来说，一株能够带来稳定食物来源的健康作物，其意义不亚于一座金矿。
周游看着他们眼中那份纯粹的、对土地和作物的热爱，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真要是种得到处都是，天天吃，顿顿吃，恐怕到时候你们就该吃腻了。我还是更希望能吃点别的，比如……真正的、非合成的肉类什么的。”
“我肯定不会腻！”米奇立刻反驳，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以前我们端掉一个清道夫窝点的时候，缴获过几罐战前时代的红薯罐头……我的天，那个味道，又甜又糯，简直绝了！可惜就那么几罐，没吃几口就没了，到现在都忘不掉。”
“放心，”周游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我保证让你吃到再也不想看见红薯为止。”
“吃到吐我也愿意！”米奇梗着脖子，一脸认真，“吐出来的我都……”
“咳！”蝎子赶紧用力拽了米奇一把，使劲给他使眼色，阻止了他接下来可能更加“生动”的描述。等米奇讪讪地闭上嘴，蝎子才转向周游，脸上堆起笑容，试图转移话题：“那个……周游，你要是还没吃午饭，要不……跟我们一起凑合一顿？今天中午我们搞到了点纯绿色无污染的好东西，味道相当不错！”
“哦？”周游闻言，倒是提起了一些兴趣。在夜之城，能被称为“纯绿色无污染”的食物，可绝对是稀罕物。“那我倒真要见识见识。”
然而，等到午饭时间，周游看着自己碗里那堆绿油油、水煮过的、看起来毫无食欲的叶子时，一时无语。他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一脸期待的蝎子。
“这……就是你所说的，‘纯绿色无污染’的好东西？”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这还不算绿色吗？你看这颜色，多纯正！”蝎子自己却大口大口地吃得香甜，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这都是那些红薯秧子上间下来的嫩叶子，一点污染都没有！吃起来清爽着呢，比那些用蟑螂和藻类做的合成蛋白膏，不是强上一百倍？”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周游看着碗里的绿叶，又想想公司食堂里那些味道单一、来源可疑的合成蛋白食物，无奈地发现蝎子的话竟然无法反驳。至少，这确实是实实在在从土里长出来的植物。
他认命似的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起一撮红薯叶，送入口中。一股带着些许土腥气和淡淡涩味的植物纤维感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嗯……你说的，很对。”周游咀嚼着，努力适应着这纯粹而原始的味道，心中却不由得感慨，在废土之上，这样一碗“纯绿色”的菜肴，或许已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