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曜听闻斥候急报,眉峰骤然锁紧。
毛穆之竟如此果断退兵?他原以为晋军粮道虽断,至少也会挣扎个三两日,或会尝试猛攻阆中城,做最后一搏,未料其竟毫不恋栈,径直弃了阆中重围南遁!
此等决断,非老成宿将不能为,却也显出其处境之窘迫、军心之已动摇。
他无暇细思其中关窍,当即对身侧传令亲兵厉声喝道:
“吹号!全军戒备,各就各位!做好战斗准备!”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奔向垛口,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北面烟尘起处。
呜——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立时响彻临溪堡上空,一声紧似一声,如同敲在每位士卒的心头。
方才尚在忙碌修缮城防、操练阵型的将士们闻令而动,如同上紧发条的机括,迅速丢弃手中杂务,抓起兵刃,奔向各自预定的战位。
弓弩手快步登上垛口,检查箭囊弓弦;
刀盾手依托女墙,凝神待命;滚木礌石被迅速安置到最易投放之处;望楼上的哨探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北方动静。
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还略显喧嚣的堡内,已然笼罩在一片肃杀凝重的气氛之中,唯闻甲叶摩擦的细响与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毛秋晴虽伤体未愈,闻号亦强自挺直脊梁,按剑立于王曜身侧,苍白的脸颊因这突如其来的紧张而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
她久经战阵,深知敌军退兵之际,往往最为凶险,困兽犹斗,何况毛穆之麾下尚有数万之众?
她低声对王曜道:
“毛穆之用兵老辣,退兵必然有序,须防其断后之师反噬。”
王曜微微颔首,目光依旧紧锁北方,沉声道:
“我亦虑此,故严令各部谨守,未明敌情,绝不可轻动。”
纪魁、田敢、耿毅、郭邈、李虎等将官亦各率本部,迅速就位。
纪魁摩挲着手中厚背环首刀,眼中闪烁着嗜战的光芒,如同嗅到血腥气的猛虎;
田敢则更显沉稳,一边督促士卒检查防具,一边低声嘱咐斥候继续探报;
耿毅往来巡视新卒,确保其不因慌乱而失措;
郭邈冷眼扫视全场,凡有站位不正、交头接耳者,立以军纪呵斥;
李虎则如同铁塔般护持在王曜左近,一双虎目圆睁,手中强弓已然半开。
王曜立于堡墙之上,目光沉凝地望着北方烟尘初起的官道,忽然对身旁亲兵沉声道:
“速去官衙,将我的两裆铠与兜鍪取来!”
亲兵领命飞奔而去。毛秋晴此刻已走近他身侧,虽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锐利如初。
没一会儿,亲兵将铠甲兜鍪取来,毛秋晴默默接过亲兵气喘吁吁捧来的玄色两裆铠,那铁甲冰凉的触感入手,让她指尖微顿,随即毫不犹豫地展开,示意王曜转身。
王曜微微一怔,旋即顺从地背过身去,张开双臂。
毛秋晴动作熟练地将甲片贴合他的背脊,手指灵巧地系紧侧畔的皮质束绦,又从前方将前裆甲片合拢,勒紧。
她的动作迅捷而稳定,虽因伤后气力未复,略显缓慢,却一丝不苟,每一个绳结都扎实牢固。
最后,她捧起那顶带着红缨的兜鍪,为王曜戴上,系好颌下革带。
整个过程,二人皆静默无言。
堡墙上风声呼啸,远处敌军渐近的脚步和马蹄声如闷雷滚动,更衬得此间寂静。
唯有甲叶轻微的摩擦声,与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织。
无需言语,一种历经生死、并肩而战的默契已在其中流淌。
王曜能感受到她指尖偶尔划过甲片时的微颤,亦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气息混杂着一丝清冷坚韧的味道。
毛秋晴则从他挺直的背脊和沉稳的呼吸中,感受到一种足以倚靠的力量,尽管这力量的主人,两月前还只是个太学中的文弱书生。
穿戴整齐,王曜转身,玄甲在身,兜鍪下的目光愈发沉静锐利。
他与毛秋晴对视一眼,彼此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然。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北面景象终于清晰。
但见西汉水东西两岸,烟尘大起,如同两条黄龙翻滚南下。
东岸这边,更是蹄声如雷,率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支上百人的骑兵!这些骑士甲胄尚算齐整,坐骑亦显雄健,但队形已见散乱,人人面带惊惶之色,只顾拼命鞭策战马向南狂奔,竟毫无恋战之意。
为首一将,年约五旬,面皮微黑,颔下蓄着短髯,身披一套做工精良的明光铠,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虽在败退之中,依旧被数十名精锐亲骑紧紧簇拥,气度不凡。
这支骑兵旋风般卷至临溪堡堡墙外不足一里处,那老将勒住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他抬起一双虎目,远远向堡墙之上扫来,目光在王曜、毛秋晴等人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那面迎风招展的“王”字认旗上顿了顿,眼神复杂,既有惊疑,似不解这支秦军何以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此,截断其粮道,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挫败与怨毒。
然而,他也仅是看了这几眼,并未有任何下令攻堡的举动,随即猛地一挥手,招呼麾下,再次策动马匹,头也不回地沿着官道向南疾驰而去,将漫天尘土留给堡上严阵以待的秦军。
王曜心中疑窦丛生。他认出那老将多半是晋军中地位颇高的将领,甚至可能就是毛穆之本人。
观其麾下骑士皆属精锐,若趁堡内防御工事尚未齐备,悍然发动突袭,虽未必能破堡,但也足以造成不小麻烦。
然而对方竟似视临溪堡如无物,径直而过?
他心念电转,瞬间明了:定是后方吕光等主力追击甚急,使其根本无暇他顾,只顾亡命南奔!这已非战术撤退,而是名副其实的溃败!
“参军!您瞧见没?”
纪魁按捺不住,几个大步凑到王曜身边,指着堡外那些越来越多、如同决堤洪水般涌来的晋军步卒,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发颤。
“旗帜歪斜,号令不闻,队伍散得像羊群!个个丢盔弃甲,跑得比兔子还快!这哪是退兵,分明是丧家之犬!末将请令,率本部儿郎出城冲杀一阵,必能斩获颇丰,抓他几百个俘虏!”
他摩拳擦掌,眼中战意熊熊,仿佛已看到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
田敢亦是意动,接口道:
“老纪所言不差,敌军心胆已丧,我军以逸待劳,骤然出击,确可收奇效。”
连耿毅也望向王曜,目光中带着请示之意。
王曜却缓缓摇头,面色沉静如水,目光依旧冷静地审视着堡外溃逃的洪流。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可。兵法云:‘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此等溃败之军,虽形似散沙,然其求生之念极强,若我军此时出城拦截,彼等知无退路,必作困兽之斗,反噬之力不容小觑。我部兵力不过千余,纵能小胜,自身折损亦必惨重,于大局何益?且你看他们,大多轻装疾行,辎重粮草尽弃,显是只求速脱,无心恋战。我等首要之务,乃守住临溪堡,确保粮道枢纽不失,而非贪图小利,贸然浪战。”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厉,目光扫过纪魁、田敢等人。
“传令下去,各部严守各自岗位,无我将令,擅自出击者,立斩不赦!”
纪魁虽心有不甘,但见王曜神色凝重,语意坚决,且所言确合兵法正理,只得悻悻抱拳领命,退回本位,督促部下紧守垛口,眼睁睁看着堡外晋兵如潮水般涌过。
田敢、耿毅亦肃然应诺,不再多言。
郭邈在一旁冷然接口:
“参军明断,乱命出击,徒增伤亡,动摇根本,当依律严惩。”
其声冰冷,更添几分肃杀。
毛秋晴微微侧目,看向王曜坚毅的侧脸,心中暗赞。
她深知王曜初次独当一面,面临如此战机,能克制住麾下求战的冲动,谨守“持重”二字,实属不易。
这份冷静与远见,远超寻常同年将领。
她轻声道:“你能如此想,甚好。临溪堡与南充国乃钉死晋军粮道的两颗钉子,稳守此处,便是大功一件。”
堡外,西汉水东西两岸,晋军溃兵络绎不绝,稀稀拉拉,竟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这些士卒大多衣衫不整,面带菜色,许多连兵刃都丢弃了,只顾埋头向南狂奔,偶有体力不支倒地者,亦无人理会。
其间虽也夹杂着一些试图维持队列的军官,呼喝叱骂,却如泥牛入海,难以遏制这溃逃的洪流。
整个场面混乱不堪,与前几日赵宝叛军围攻时的喧嚣截然不同,唯有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死寂与仓惶。
就在这溃兵洪流渐趋稀疏之际,北面再次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与更加密集急促的马蹄声!
但见烟尘之中,一面“秦”字大纛和“苻”字将旗赫然出现!为首一将,正是长安令苻登!
但见他此刻全然不复平日那般矜持倨傲,而是状若疯虎,双目赤红,须发戟张,一身赤色袍铠已被鲜血染得暗红!
他手持一杆丈八长槊,胯下战马奔腾如龙,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楔入溃逃晋军的尾部!
“吴狗休走!留下命来!”
苻登怒吼声如同霹雳炸响,手中长槊化作一道毒龙般的黑影,疾刺猛扫,所过之处,逃避不及的晋兵如同割草般纷纷倒地,非死即伤。
他似乎将此前兵败被困、乃至对毛秋晴可能遭遇不测的焦虑愤懑,尽数倾泻在这些溃兵身上,每一击都蕴含着狂暴的力量与刻骨的仇恨。
其麾下骑兵亦是个个奋勇,刀劈枪刺,尽情追杀,直杀得晋军哭爹喊娘,尸横遍野。
紧随苻登骑兵之后,则是更多秦军大队步兵,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如同滚滚铁流,汹涌南下。
他们虽因连日追击,略显疲态,但士气高昂,阵容严整,显然吕光主力已至,正趁势扩大战果,全力追亡逐北。
这些步兵并不与苻登争功,而是分成数股,如同梳篦般清理战场,围歼那些掉队或试图结阵抵抗的小股晋军,确保溃败之势不可逆转。
王曜在堡墙之上看得分明,心知决断之时已到。
吕光主力既已追及,并展开猛烈攻击,晋军败局已定,此刻正是趁势出击,扩大战果,追杀残敌的良机。
若再固守堡中,不仅失却立功机会,更恐贻误战机。
他霍然转身,目光锐利扫过身边诸将,声音清越而充满决断:
“吕将军主力已至,晋军溃败无疑!时机已到,我欲亲率主力出城截击!毛校尉!”
毛秋晴应声踏前一步,虽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
“末将在!”
“你伤体未愈,不宜剧烈厮杀。我与你留下三队兵,由郭刺奸辅佐,谨守临溪堡,确保我军根基不失!此任至关紧要,万不可有失!”
王曜语速极快,字字清晰。
毛秋晴深知自身状况,强行出战反成拖累,当下毫不迟疑,抱拳领命:
“参军放心,人在堡在!”
言辞简短,却掷地有声。
郭邈亦冷然拱手:
“卑职遵命,必助毛校尉稳守城防。”
王曜点头,随即目光转向纪魁、田敢、耿毅、李虎等人,喝令道:
“纪魁、田敢,集结你二人所部,并耿毅所整训新卒,随我出东门,沿官道向南截击!李虎率亲卫队随我之侧,直插敌阵!记住,以击杀溃散之敌、抢夺军资马匹为主,勿要贪功冒进,与大队晋军纠缠!一切行动,听我中军号令!”
“末将得令!”
纪魁早已等得心焦,闻令大喜,声若洪钟,仿佛要将方才按捺的战意尽数吼出。
田敢亦是精神一振,抱拳应诺。
耿毅面露激动,首次参与此等大规模追击战,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李虎则重重抱拳,目光灼灼:
“参军放心,虎子晓得!”
其身后亲卫亦个个挺直腰板,战意勃发。
命令既下,堡内立刻再次行动起来。
留守的士卒在毛秋晴和郭邈指挥下,更加警惕地守卫垛口,关闭堡门,仅留侧门供出击部队通行。
而出击的将士则迅速集结,检查兵器甲胄,一股昂扬的战意弥漫开来。
片刻之后,临溪堡东门轰然洞开。
李虎一马当先,率亲卫队涌出,但他并未一味前冲,而是迅速控扼堡门外要冲,展开阵型,锐利目光扫视前方,确保王曜出堡后的安全。
王曜玄甲玄马,手持长剑,在“王”字认旗下率纪魁、田敢、耿毅等及九百余步卒依次涌出,迅速在堡外空地上展开阵型。
此时,堡外景象更为混乱。
苻登的骑兵已然冲杀过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首和零星哀嚎的伤兵。
后续的秦军步兵正源源不断涌来,而晋军的溃兵仍有不少落在后面,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见秦军大队出堡,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跪地求饶,有的则发疯般向两侧山林逃窜。
王曜立马阵前,长剑前指,声音穿透战场喧嚣:
“目标,前方溃散晋军!全军突击——!”
他并未直接去冲击尚有建制的大股溃兵,而是明智地选择了那些已然失序、惊慌失措的散兵游勇作为首要目标。
“杀——!”
震天的怒吼从秦军阵列中爆发。
李虎一马当先,如同离弦之箭,直扑一群试图集结的晋军散兵,刀光闪处,血肉横飞,瞬间便将那微弱的抵抗撕得粉碎。
但他冲锋之时,始终分神关注中军王曜方向,亲卫队中亦有十余人刻意放缓半步,隐隐护住王曜侧翼。
纪魁咆哮着,率领麾下数百健儿,如同猛虎入羊群,手中长刀左劈右砍,当者披靡,专挑那些看似军官或携带旗仗者下手。
田敢则更为沉稳,指挥所部结成数个小阵,如同磐石般向前推进,稳步收割着落单的溃兵性命,并分遣小队收缴丢弃的兵甲旗仗。
耿毅初经此等阵仗,难免有些紧张,但他牢记王曜叮嘱,紧紧跟随在纪魁部侧翼,指挥新补士卒以什伍为单位,相互配合,剿杀残敌,既锻炼了队伍,也收获了不小的战果。
王曜催动战马,随大军一同前冲,玄甲战马在乱军中颇为显眼。
一名晋军溃兵见其年轻,甲胄不凡,似是头领,红着眼持矛怪叫着扑来。
王曜此刻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手忙脚乱,他勒马侧身,避开矛刺,手中长剑顺势下劈,精准地砍在对方颈侧甲胄连接处!那溃兵惨叫一声,鲜血飙射,扑倒在地。
亲手杀敌的不适感再次涌上,王曜强自压下,目光更加冷冽。
几乎同时,另一侧又有两名溃兵持刀逼近。
守护在侧的李虎眼观六路,根本不待王曜反应,反手一箭射出,将左侧一人咽喉洞穿!同时暴喝一声,声如炸雷,震得右侧那溃兵动作一滞,被旁边掠过的亲卫一刀结果了性命。
“参军,往前冲!左右有俺!”
李虎高声喊道,手中弓箭连珠发射,将前方试图结阵的几名晋兵射翻,为王曜清出道路。
他的亲卫队如同活动的壁垒,始终将王曜护在相对安全的中心位置,却又不断向前推进,绞杀散兵游勇。
王曜心下稍定,更加专注于指挥与搏杀。
他剑法虽不以力量见长,但胜在灵巧精准,结合太学所习些许剑理,于乱军之中腾挪闪避,专寻敌军破绽下手,或刺甲缝,或削手腕,倒也接连毙伤数敌。
甲胄上很快溅满血点,玄色更显深沉。
王曜一边挥剑砍杀,一边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场态势,不断发出指令,调整各部进攻方向,确保己方阵型不至散乱,避免被垂死反扑的晋军所乘。
他看到李虎勇不可当,时而引弓射敌,时而又挥刀砍杀;看到纪魁虽勇猛,却也能听从号令,未过于深入;看到田敢老成持重,步步为营;看到耿毅渐入佳境,指挥若定。
心中稍安,知道麾下诸将已初步磨合,堪为一用。
西汉水东岸,临溪堡以南的这片土地上,顿时上演了一场残酷的追亡逐北。
秦军士气如虹,攻势如潮;晋军则兵败如山倒,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鲜血染红了泥土,哀嚎声与喊杀声交织,谱写成乱世中最常见的悲怆乐章。
王曜挥剑格开一名慌不择路撞来的晋兵刺来的长矛,顺势一带,那晋兵踉跄扑倒,被身后涌上的秦军乱刀砍死。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目光越过眼前纷乱的战局,投向更南方烟尘弥漫之处。
他知道,毛穆之的主力或许尚未完全击溃,更艰巨的战斗可能还在后面。
但此刻,他已率军踏出了临溪堡,真正融入了这场决定梁益归属的大战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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