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那双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仍固执地望着主人的方向。显然,在最后关头,它曾用自己微弱的力量试图保护主人,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吴生的目光扫过这惨烈的一幕,最终定格在那只行凶的犬妖身上。
它足有一人多高,四肢粗壮得不像话,扭曲盘结的肌肉在黑毛下虬张,那毛发粗糙、斑驳,沾满了污秽与干涸的血迹,仿佛每一根都浸透了无尽的痛苦与怨恨。它的头颅硕大,吻部突出,两颗惨白的獠牙如同弯曲的匕首,从嘴角狰狞地刺出,上面还挂着新鲜的血肉碎块。浑浊腥臭的涎水不断从齿缝间滴落,落在青石板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那不再是犬类的眼眸,而是两团熊熊燃烧的鬼火,幽绿的光芒中充斥着无尽的疯狂、暴戾,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杀意,与之对视,仿佛灵魂都会被冻结。在它庞大的身躯周围,还笼罩着一层浓稠得化不开的黑色雾气,雾气中隐隐传来无数冤魂凄厉的哭嚎与诅咒,仿佛在诉说着它们共同承受的不公,又像是在憎恨着所有活着的生灵。
吴生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犬妖的目标非常明确——拥有犬类陪伴的人类。那浓烈的怨念,几乎就是针对“羁绊”本身的憎恨与毁灭欲。
一丝怒色从吴生眼中闪过,并非冲动,而是对于这种肆意虐杀、扰乱秩序行为的凛然之怒。他反手,“锃”的一声清鸣,那柄时刻伴随其身的降魔剑已然出鞘。古朴的剑身在暮色中流淌着寒光,其上镌刻的符文仿佛被唤醒,次第闪烁起来,散发出纯净而强大的灵力波动。
犬妖立刻感受到了这致命的威胁,它猛地抬起头,放弃了爪下的“食物”,转向吴生。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那咆哮声中,竟隐隐夹杂着溺水般的呜咽和棍棒击打肉体的闷响。
随即,这混杂的声音陡然放大,化作一道震耳欲聋、充满了痛苦与怨恨的怒吼。声波如同实质的冲击,向四周猛烈扩散,震得旁边老旧房屋窗棂上的残破窗纸剧烈抖动,屋顶的瓦片簌簌掉落。
它前爪猛地刨地,激起一片尘土,庞大的身躯却展现出与其体型不符的迅捷,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巨箭,带着腥风和无数冤魂的哭嚎,直扑吴生。那双锋利如钩、闪烁着寒光的爪子,直取吴生的咽喉要害,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
吴生面色不变,面对这雷霆万钧的扑击,他并未选择硬撼。只见他脚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身形如风中柳絮,又似鬼魅飘忽,轻描淡写地向后飘退数丈,恰好避开了那足以开碑裂石的爪击。在落地的瞬间,他手腕灵巧地一抖,降魔剑在空中挽出数朵凌厉的剑花,如同银蛇狂舞,带着嗤嗤破空之声,精准地刺向犬妖相对柔软的腹部。
犬妖反应亦是极快,眼见剑光袭来,那条粗壮如钢鞭的长尾带着呼啸的风声,猛然横扫过来,“当”的一声脆响,与降魔剑狠狠撞击在一起,竟溅起了耀眼的火花。碰撞的瞬间,吴生仿佛听到了一声被遗弃在寒风中的、幼犬的哀鸣。
吴生借力再次跃起,身体在空中轻盈地一个翻转,姿态优美却蕴含着致命的力量,如同苍鹰搏兔,自上而下,降魔剑带着凛冽的剑气,对着犬妖那颗硕大的头颅狠狠劈下!
犬妖仰头发出狂怒的咆哮,那咆哮声中,绝望远多于愤怒。腥臭的血盆大口猛然张开,竟喷出一股墨绿色的浓稠毒雾,试图阻挡吴生的攻势。毒雾所过之处,空气都发出“滋滋”的腐蚀声,隐约可见其中浮现出它被遗弃后翻捡腐臭垃圾、在冰冷雨夜瑟瑟发抖的悲惨景象。
吴生面色一凛,迅速运转体内灵力,在身前形成一道透明的、流转着微光的灵力护盾。毒雾撞击在护盾上,发出更为激烈的腐蚀声响,灵力护盾微微波动,却稳稳地将其抵挡在外。趁着犬妖喷吐毒雾后短暂的换气间隙,吴生眼中精光一闪,猛地冲破残余的毒雾阻碍,身形如电,再次欺近犬妖身前。降魔剑上符文大亮,凝聚了他精纯灵力的一剑,如同惊鸿,直刺犬妖的心脏要害!
犬妖躲避已然不及,只能仓促间抬起一只前爪抵挡。“噗嗤!”锋利的剑刃裹挟着无匹的剑气,硬生生将那坚逾精铁的爪子斩断一截,暗红色的妖血如同喷泉般飞溅而出。
剧烈的疼痛彻底激发了犬妖灵魂最深处的凶性,也唤醒了它最不堪的记忆。它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剩下的独眼瞬间变得血红,不顾身上不断流淌的鲜血和断爪之痛,开始更加疯狂、毫无章法地向吴生扑咬、抓挠,每一次攻击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仿佛要将生前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尽数倾泻在这个阻挡它复仇的猎妖者身上。
吴生的脚步却愈发灵动,身形如鬼魅般在犬妖狂暴的攻击间隙中游走,看似惊险,实则每一步都妙到毫巅。他手中的降魔剑化作一道道连绵不绝的寒光,剑招如行云流水,每一次挥出,必在犬妖庞大的身躯上增添一道新的血痕。黑色的妖毛被鲜血浸湿,黏连在一起,犬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般粗重,那眼中燃烧的疯狂与杀意,也逐渐被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不甘所取代。
吴生知道,时机已到。他觑准一个破绽,身形骤然停顿,体内灵力如山洪般倾泻而出,尽数灌注于剑身。降魔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剑光暴涨,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犬妖体内妖力凝聚的核心要害!
犬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发出一声包含了所有痛苦、怨恨与不甘的、惊天动地的最后惨嚎,那声音里,似乎有棍棒击打的闷响,有河水的流淌声,有孩童的哭声,最终都归于一片死寂。它轰然倒地,震起一片尘埃。周身的幽绿鬼火与黑色怨气开始剧烈波动、溃散,庞大的妖身如同被戳破的气囊般迅速萎缩、变形。
妖气散尽,露出了被怨念包裹前的真正模样——一只瘦骨嶙峋到了极点、毛发杂乱肮脏、随处可见溃烂伤痕的流浪犬。它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是那样的渺小,与方才那凶焰滔天的巨妖判若两物。那断掉的一截前爪,此刻看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残缺。
吴生沉默地走上前,缓缓蹲下身。关于这只犬妖的过往碎片,在他触碰到那残存执念的瞬间,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被抛弃后的茫然与饥饿,寒冬里的瑟瑟发抖,为一口食物与其他野狗争抢的狼狈,被驱赶、被石砸的日常……以及最后,那试图拯救落水孩童却被误解、被活活打死的,充满了巨大讽刺和绝望的终结。
他看到了它曾经作为“阿黄”时,那摇着尾巴、眼中闪烁着依赖与快乐的模样。那点滴的温暖记忆,与后来无尽的冰冷黑暗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吴生望着脚下这具早已没了生气的小小躯体,心中五味杂陈,那股因杀戮而产生的凛然怒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并非握剑,而是轻轻抚上那颗冰冷、肮脏的脑袋,动作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和。指尖传来的,是早已失去的温度,和仿佛永远无法洗刷的委屈。
“你本善良,欲行善举,却遭此世间最深的恶意与不公……”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对这只逝去的亡魂诉说,又像是在对这残酷的、时常黑白颠倒的世道发出无声的诘问,“是这世间,负了你。”
说罢,吴生闭上双眼,低声念诵起古老而庄重的超度咒文。随着那蕴含着安抚与净化力量的咒语声在空地上回荡,如同清泉流淌过焦土,流浪犬小小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柔和的白光,那光芒纯净而温暖,驱散了最后一丝血腥与怨气。它的身体化作无数点点晶莹的荧光,如同夏夜里的流萤,又像是终于得到解脱的灵魂碎片,缓缓升腾,盘旋,最终消散在渐深的暮色之中。
空地恢复了寂静,只有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吴生缓缓站起身,将降魔剑归于鞘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重归寂静的空地,目光扫过那名死去的女子和她的忠犬,又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景象,望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在这个看似平凡、充满烟火气的世界背面,隐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悲伤、无奈与扭曲。善恶的界限,有时并非泾渭分明。无辜者因世道的恶意而化身为魔,猎杀者挥剑斩去的,或许正是被残酷命运扭曲的悲魂。
而他的使命,便是在这永无止境的善恶纠葛、因果循环之中,挥动手中的剑,去斩断那些过于暴戾、危及秩序的仇恨,去守护那一丝摇摇欲坠、却又无比珍贵的平衡与安宁。只是,这份安宁的代价,有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似乎比来时沉重了几分的步伐,缓缓离去。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挣扎着穿透云层,将他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长,透着一种无言的孤独、苍凉,以及一份深埋在心底的、对于这复杂世相的迷茫与坚守。
老街的炊烟依旧,市井的喧嚣再次隐隐传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光与暗,善与恶,温暖与冰冷,就这样在这条古老的巷子里,达成了又一次短暂而沉重的平衡。只有猎妖者心中那声无声的叹息,在风中缓缓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