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科技振兴诏》的颁布,如同在沉寂的潭水中投入巨石,其涟漪迅速扩散至新政掌控的每一个角落。天工院的地位被正式拔高至与六部比肩,稳定的财源与制度化的奖励,使得以往更多依赖于个人兴趣或上级指令的“格物”活动,开始呈现出系统化、规模化的趋势。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需求——将那些零散的技术突破、实践经验、乃至源于张明远手稿的超越性理念,进行系统性的梳理、归纳与升华。
林庆云首先感受到了这种压力。百草阁内,各类新发现的药性记录、提纯工艺、防疫章程堆积如山;实验室中,分馏产物的性质数据、新式材料的制备方法也需要规范记录。这些知识若始终停留在口耳相传或散乱笔记的层面,极易失传或产生谬误,更难以大规模培养后继人才。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婉清也面临着类似的困境。机巧坊的图纸日益复杂,水力工坊的运行维护需要标准规程,新式千里镜、水平仪等光学仪器的制作更需要精确的镜片曲率参数和装配标准。缺乏统一的理论框架和表述规范,技术的传承与推广效率将大打折扣。
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两人之间形成。无需过多言语,他们几乎同时开始了各自领域的理论奠基工作。
林庆云将自己关在实验室与藏书室中。他面前摊开着师父张明远那字迹潦草、图示精奇的手稿,以及自己多年来积累的实验记录和病例总结。他要编撰的,不是一本传统的、充斥着阴阳五行理论的医书,而是一部立足于实证、阐述物质性质与变化规律的 《化学基础论要》。
这项工作极其艰难。他需要将手稿中那些诸如“元素”、“化合物”、“氧化”、“酸碱”等超越时代的概念,用此世能够理解的语言和比喻进行阐释。他摒弃了玄虚的论述,坚持以观察和实验为依据。例如,他通过煅烧石灰石得到生石灰,再加水生成熟石灰并放热的过程,来直观地说明“物质变化伴随性质改变与热量转移”;他通过金属在空气中锈蚀、在酸中溶解的现象,来引出手稿中提及的“氧化”与“置换”概念雏形。
他力求文字简洁、定义清晰、例证确凿。书中不仅收录了提纯青霉素、分馏石油等重大成果的简化流程,更着重阐述了实验方法、观察记录的重要性,以及“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格物精神。这已不仅仅是一部技术手册,更是一部科学方法的启蒙之作。
与此同时,在机巧阁内,苏婉清的工作则更侧重于结构与逻辑。她编绘的 《机械原理图说》 ,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套标准化的工程语言。她首次系统地引入了标准图示符号(如不同线型代表不同结构,特定符号代表齿轮、轴承、连杆等),三视图与剖面图的表达方法,以及基本的力学概念(如杠杆、滑轮、斜面省力原理,摩擦力、重心的影响等)。
她没有直接引入牛顿力学公式,而是通过大量精心绘制的实例图,配合简洁的文字说明,来直观展示不同机械结构的传动方式、受力分析与效率关键。从最简单的水碓、桔槔,到复杂的水力锻锤、千里镜调节机构,她都一一分解剖析,将其中的“理”清晰地呈现出来。书中还专门设立了“公差与配合”、“材料强度简述”等章节,强调标准化与可靠性在机械制造中的基石作用。
两人的工作几乎是同步进行的,过程中难免需要相互印证、探讨。林庆云会向苏婉清请教某些装置(如分馏设备)的结构强度与密封问题,以确保其描述的准确性;苏婉清则需了解某些材料(如不同金属、琉璃)的物理化学性质,以充实其《图说》中的材料篇。
这一日,朱棣在姚广孝的陪同下,亲临天工院,视察这两部关乎“北学”理论根基的着作编撰进展。
他先来到百草阁,林庆云恭敬地呈上已初步成形的《化学基础论要》手稿。朱棣翻阅着那些以工整楷书誊写、配有精细图示的纸页,看着其中虽显陌生却逻辑严密的论述,尤其是那些基于实验的、确凿无疑的结论(如某些物质混合会产生气体或沉淀,某些反应会放热或吸热),久久沉默。
“此书……所言,皆可验证?”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庆云。
“回殿下,书中所述核心原理与关键实验,皆经臣反复验证,或有疏漏,然绝无虚言。”林庆云坦然回答。
朱棣合上书稿,手指轻轻敲击着封面,对姚广孝道:“若依此书中之理,则万物变化,似有迹可循,非全然天命莫测矣。”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这部书,正在悄然撼动某些根深蒂固的认知。
随后,他们移步机巧阁。苏婉清将《机械原理图说》的草稿铺陈开来。那清晰规范的图示、精炼准确的术语、以及对机械运作原理的透彻剖析,让即便是对工巧之事并不精深的朱棣与姚广孝,也能大致看懂其门道。
“以此图说,即便新晋匠人,按图索骥,亦能知其所以然,而非徒具其形。”姚广孝看着一幅关于齿轮传动的分解图,不禁赞叹,“此乃授人以渔之道。”
朱棣的目光则落在了苏婉清身上,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竟能以如此系统、严谨的方式,将纷繁复杂的机械之理梳理得条清缕晰。“苏姑娘此书,可与庆云之《论要》,并称为我天工院之‘格物双璧’。”他难得地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然而,在翻阅过程中,朱棣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两者风格的微妙差异。林庆云的《论要》带着一种从传统医药、炼丹术中蜕变而来的痕迹,虽力求实证,但某些阐述仍带有类比和想象的色彩;而苏婉清的《图说》则呈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与精确,其图示与表述方式,简洁、高效,仿佛剥离了一切不必要的修饰,直指核心。这种差异,如同两种不同源流的河水,在此刻汇合。
“你二人一重‘化变’,一重‘形构’,”朱棣缓缓道,目光深邃,“一者探究万物内在性质之变,一者穷究器物外在结构之理。相辅相成,方为完整的格物之道。”
林庆云与苏婉清皆躬身称是。
望着这两部即将定稿、注定将影响深远的着作,朱棣心中感慨万千。张明远留下的星火,至此,终于不再仅仅是零散的技术成果,而是开始凝聚成可以传承、可以发展的知识体系。这才是“火种”真正可怕,也真正可贵的地方。
“加紧刊印。”朱棣最终下令,“先于天工院内讲授,择其要者,下发各州县工坊、医署。我要让这‘北学’之理,不再是少数人掌握的秘术,而是人人可学、可用的公器。”
薪火,至此方算真正具备了“相传”的形态。
而一个以“格物”为核心的、迥异于传统儒学道统的新知识体系,终于在洪武末年的北方,露出了它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萌芽。这萌芽之下,是林庆云继承自过去的智慧,是苏婉清来自异世的灵魂,更是这个时代在裂变中寻求新出路的迫切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