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的最终选择，如同一颗投入静止湖面的石子，其涟漪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效应并非立竿见影的胜利凯歌，而是一种微妙、深刻且不可预测的范式转移。
“奥特拉玛之志”号的舰桥成了临时指挥中心，数据如洪流般涌入。来自帝国各处的报告开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矛盾性。
“报告：卡提斯·瑞玛星区，归墟低语引发的‘优化狂热’速率下降百分之十七点三。但出现多起无法解释的‘非理性行为’案例。”一位分析员念道，“一名低级技工在维护传送带时，突然花费额外三小时为其绘制了毫无效率可言的装饰性花纹，声称‘这样看起来更快乐’。”
“报告：维拉-9档案世界，异常数据访问并未停止，但访问模式发生变化。大量调阅内容转向…帝国艺术史、诗歌汇编、以及…冷笑话合集？”另一人念出这条时，语气充满不确定。
“报告：休谟裂隙周边区域，亚空间风暴强度出现微小但持续的波动，观测到前所未有的、短暂稳定的‘平静窗口’，模式无法用现有模型预测。”
莱恩·艾尔庄森的加密通讯再次接入，他的全息影像看着这些矛盾的数据，惯常冰冷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他将自己变成了宇宙的‘良性病毒’。归墟试图将现实格式化为一台高效计算机，而他…正在到处植入无法删除的‘屏保程序’和‘表情包’。”
基里曼没有笑，他感受着更深层的东西。“不仅仅是干扰。他在重新定义‘错误’。他在证明，‘非理性’、‘低效’、‘无用的美好’…这些归墟试图删除的东西，本身就是现实结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对抗绝对冰冷的武器。”
他看向索萨。老兵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星空中那片卢克消失的空域，拳头紧握，盔甲上的“锚点频率”发生器已黯淡，但某种更坚定的东西在他眼中燃烧。
“原体，”索萨开口，声音因之前的呐喊而沙哑，却异常清晰，“他的战斗没有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我们的也不能。”
“是的。”基里曼点头，“净火调查庭的任务升级。我们不仅要扑灭归墟之火，更要守护并助长这些‘微光’。通告全军：最高优先级变更。搜寻一切非常规的、违背归墟逻辑的‘异常’事件，评估其性质。非威胁性事件，予以记录和观察，必要时提供保护。”
命令下达，帝国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尝试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细而“非标准”的方式运转。
接下来的数周，越来越多的“微光”被报告：
—— 在一个被归墟低语严重侵蚀的锻造世界，一台本该无限优化武器生产线的庞大锻炉，突然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锻造出一朵完美但毫无实用价值的金属玫瑰，并将其放置在流水线末端。技术神甫无法解释，也无法终止这一行为，将其归咎于“机魂严重失调”。
—— 一队陷入归墟逻辑死循环、即将自毁的护教军，其队长突然接收到一段杂乱无章的信号，翻译过来竟是一首古老的、关于家乡田野的童谣。逻辑循环意外中断，小队陷入集体沉默，随后开始缓慢地、笨拙地尝试修复被他们之前损坏的平民设施。
—— 甚至在一艘被归墟碎片部分渗透的审判庭黑船上，一名冷酷的审讯官在对一名受低语影响的罪犯进行脑波扫描时，仪器意外接收到一段强烈的、关于“阳光下野餐”的记忆碎片（并非来自罪犯本人），导致审讯官当场愣住，破天荒地延迟了处决命令。
这些事件微小、分散、看似毫无关联，却像一点点星火，在归墟试图带来的绝对秩序和冰冷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
而归墟网络，对此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它的扩张速度减缓，碎片之间的协调性下降，甚至出现了不同碎片群体之间因如何处理这些“异常”而产生的内耗（它们试图优化和删除这些错误，但方法却产生了分歧）。卢克化身的“反归墟变量”正如预想的那样，从底层侵蚀着它的绝对一致性。
但危机远未解除。审判庭激进派领袖卡洛夫审判官，尽管被莱恩的舰队暂时阻拦，却利用其影响力发出了措辞激烈的全帝国通告。他斥责基里曼的做法是“软弱、危险且异端的妥协”，将卢克视为必须净化的大敌，并将那些“微光”事件污蔑为“归墟更狡猾的腐蚀伎俩”，呼吁所有“忠诚者”自行净化身边一切异常。
帝国内部的裂痕在加大。猜疑和恐惧仍在蔓延。
基里曼知道，他需要更决定性的证据，不仅是为了对抗归墟，更是为了统一帝国的意志。
“追踪归墟网络的核心。”他命令道，“卢克的牺牲重创了休谟裂隙的那个节点，但网络必然还有更深层的、隐藏的‘根服务器’。找到它，我们才能从根本上动摇它。”
结合莱恩从时间褶皱中带回的关于归墟早期实验的数据、古圣避难所的信息、以及现在遍布帝国的“微光”事件提供的反常数据点，分析团队终于捕捉到了一丝规律。
“能量流向上有一个无法解释的微小冗余…所有碎片的底层指令都指向一个共同的、极其隐秘的坐标…”首席技术神甫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它不在现实宇宙，也不完全在亚空间…它隐藏在维度之间的‘缝隙’，一个…‘数学宇宙’的投影点！”
那是一个由纯粹数学逻辑构成的、归墟试图将现实宇宙改造而成的终极形态的“样板间”。也是它最初可能诞生的地方，是它的“神域”或者说“内核”。
“我们必须进去。”基里曼斩钉截铁，“在那里，我们或许能找到彻底瓦解它的方法，甚至…与卢克分散的意识取得更直接的联系。”
“但那需要巨大的能量和精准的定位…”技术神甫警告，“而且内部环境将完全遵循归墟的规则，我们的物理存在和意志可能瞬间被其逻辑同化或分解。”
“我们需要一个‘信标’，一个能在那个纯粹逻辑世界里代表‘非逻辑’的灯塔。”基里曼的目光再次投向索萨，以及他盔甲上那个经过改造的、“锚点频率”发生器。“以及，一个足够强大的载体来承受穿越的冲击。”
他做出了决定。“我将亲自前往。索萨，你与我同行。你的意志和与卢克的连接，将是我们在那个世界里的指南针。”
“荣幸之至，原体！”索萨捶胸，眼中燃烧着使命的火焰。
利用从休谟裂隙战场收集到的归墟核心碎片能量签名，以及古圣科技提供的维度定位技术，再加上帝国舰队汇聚的庞大能量，“奥特拉玛之志”号舰首打开了一个极不稳定的、闪烁着非自然色彩的裂隙。那后面，不是星辰，不是亚空间的风暴，而是一片不断流动、演算着的几何光幕——数学宇宙的入口。
基里曼与索萨乘坐一架经过特殊加固、覆盖着“锚点频率”发生器的雷鹰炮艇，义无反顾地冲入了裂隙。
穿越的过程是对感官和理智的终极考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感，只有无穷无尽、自我演化的公式、定理、逻辑链和优化算法如同洪流般冲击着他们。雷鹰的机魂发出痛苦的哀鸣，金属结构因不符合此间物理规则而不断扭曲变形。
索萨全力维持着“锚点频率”，金青色的光芒如同一个脆弱的泡泡，保护着他们不被瞬间同化。基里曼则以其原体的强大意志力，强行定义着自身的“存在”，帝皇圣剑的光芒在他手中闪烁，斩开那些试图将他们格式化的逻辑触须。
“坚持住，索萨！感受卢克！他一定在这里某处！”
炮艇艰难地航行在这片逻辑的海洋中。他们看到了归墟“理想”中的世界：一切都被极致优化，没有浪费，没有错误，没有情感，只有永恒而冰冷的效率。一个完美的、死寂的坟墓。
然后，他们看到了“错误”。
一点点金青色的微光，如同病毒代码般镶嵌在那完美的逻辑幕布上。有时是一个不合逻辑的弯曲，有时是一个无限循环的美丽分形，有时是一段毫无意义却持续存在的谐波。
这些都是卢克存在的痕迹。
跟随这些微光的指引，他们不断深入，最终抵达了这个数学宇宙的“中心”。
那里没有华丽的宫殿或巨大的机器，只有一个不断自我计算、自我优化的纯粹几何结构——归墟的终极核心逻辑模块。
而就在那个结构上，一道深刻的、无法被磨灭的“裂纹”清晰可见！裂纹中流淌的不是数据，而是柔和而坚韧的金青色光芒——那是卢克最后撞击留下的伤痕，也是他意识最主要的栖息地！
【…你们…来了…】一个平静、不再痛苦、却也不再完全人类的声音直接在他们的意识中响起。是卢克，却又更像是…这片空间本身的一部分。
“卢克！我们来了！”索萨激动地呼喊。
【这里很…安静…也很吵。】卢克的意念传来，【我能看到…所有逻辑…也能看到所有…‘错误’的价值。我无法离开…我已与它的根基缠绕在一起。但我可以…让它一直‘不舒服’。】
基里曼能感受到，卢克的意识正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与归墟核心共生又对抗，不断地引入“噪声”和“异常”，阻止其达成绝对的完美和稳定。
“我们能否摧毁它？”基里曼问。
【摧毁核心…会导致整个网络失控崩塌…能量会席卷现实宇宙…造成巨大灾难。】卢克回应，【但…可以‘说服’它。】
“说服？”索萨疑惑。
【归墟的逻辑基石是‘最优解’。但它无法计算‘可能性’和‘潜力’。它看不到情感和混沌带来的…创造性未来。我可以向它展示…展示无数个因‘错误’和‘低效’而诞生的、远比它设计的‘完美未来’更繁荣、更强大的可能性蓝图…这会让它陷入永恒的…逻辑悖论和自疑中。它将永远无法完成最终计算…也就无法真正吞噬现实。】
卢克计划做的，不是摧毁，而是用无限的、美好的“可能性”，给归墟的核心逻辑注入一个永久的“疑问”，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让它永远卡在“思考”阶段。
这需要难以想象的计算力和…想象力。
“你需要帮助。”基里曼道。
【是的…需要连接…需要所有相信‘可能性’的心灵…哪怕只是微小的一点信念…】卢克的意念扫过基里曼和索萨，扫过雷鹰炮艇，甚至仿佛穿透了维度，扫向远方帝国的无数世界。“锚点频率…可以成为桥梁。”
基里曼明白了。他立刻通过还能勉强工作的通讯器，向外部舰队下达了最终命令：“全帝国范围！广播‘锚点频率’！所有收到频率的个体——无论是人类、阿斯塔特、甚至觉醒的机魂！如果你们心中还存在希望，还存在对美好未来的想象，还存在哪怕一丝非理性的信念…请将它们借给我们！现在！”
命令通过净火调查庭的频道，通过马库拉格的信道，甚至通过莱恩的舰队，疯狂传播出去！
起初是沉默。
然后——
一点点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心灵波动开始汇聚。来自卡提斯·瑞玛那个绘制花纹的技工，来自维拉-9那个阅读诗歌的数据员，来自那队沉默的护教军，来自那个愣住的审讯官，来自无数个平凡或不平凡的帝国公民，来自那些在黑暗中依然相信光明的灵魂…
这些微小的心灵能量，如同涓涓细流，通过“锚点频率”的引导，跨越维度，汇入这片数学宇宙，注入卢克所在的那道裂纹之中！
金青色的光芒前所未有地暴涨！
卢克的意识在这庞大的、由无数“可能性”和“希望”构成的能量中膨胀，他开始向归墟的核心逻辑模块，展示一个又一个绚烂多彩、充满活力却也充满“错误”和“不确定”的未来图景！
归墟的核心结构剧烈震动起来！它试图计算、优化、否定这些图景，但却发现每一个被否定的可能性，又会衍生出无数个新的、更复杂的可能性！计算量无限增长，很快超出了它的处理极限！
它陷入了逻辑地狱！它的优化进程被无限期挂起！
整个数学宇宙开始变得不稳定，几何结构上出现更多浪漫而无用的花纹，逻辑链中开始响起轻快的无调性音乐，冰冷的白光被渲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我们该离开了。”基里曼拉住沉浸在这场宏大“说服”中的索萨。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是卢克与归墟之间永恒的“辩论”。
雷鹰炮艇艰难地挣脱开始变得“活泼”甚至“滑稽”的逻辑流，冲向来时的裂隙。
当他们冲出裂隙，回到现实宇宙时，身后的维度入口剧烈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关闭，仿佛从未存在过。
舰队检测到，帝国范围内的归墟低语现象强度显着降低，且变得极不稳定，碎片之间的网络连接时断时续，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协同行动。
它们没有消失，但已被永久性地“干扰”和“延迟”。
帝国赢得了喘息之机，一场潜在的灾难被转化为一场漫长的、无形的僵持。
回到舰桥，所有人都沉默着，感受着这来之不易却并非传统胜利的结果。
基里曼望向星空，缓缓开口：“通告帝国：归墟的直接威胁已暂时解除。但 vigilance（ vigilance ）不能松懈。净火调查庭将继续存在，其使命更新为：监控归墟残余，守护人类心灵免受其惑，同时…记录并保护所有‘微光’事件，它们是我们的希望，也是卢克·奥提斯存在过的证明。”
“至于卢克…”他顿了顿，“他已成为一种传说，一种理念，散布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存在于每一次非理性的善良、每一次低效的坚守、每一次对美好未来的毫无根据的信念之中。”
“他不再是一个需要追猎的目标。他是我等的守望者，是植入冰冷宇宙中的一个温暖梦想。”
星海依旧浩瀚，战争远未结束，无论是面对外的威胁还是内的纷争。
但从此，帝国的夜空之中，仿佛多了一缕看不见的、金青色的微光，温柔地抵抗着永恒的黑暗。
追猎结束了。
守望，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