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医给霍震山处理伤口时,用的是苏半夏特制的高浓度消毒液,浇在深可见骨的腐蚀伤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他咬着毛巾,额头青筋暴起,愣是没哼一声。
“触手粘液有强腐蚀性和神经毒性。”船医是原渔镇的老渔民,灾变后自学了急救,手法粗糙但有效,“还好你皮糙肉厚,力场也挡掉大半,不然这条胳膊就废了。”
霍震山看了眼右臂上那片焦黑的皮肉,没说话。比起这个,他更在意清子听到的那句“救我”。
观测井舱里,林静漪正给清子喂安神的汤药。小女孩脸色好了些,但眼神里还残留着恐惧。
“听得很清楚?”霍震山换好干净衣服走进去。
清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就一下下……爆炸的时候,很多声音混在一起,有那个大怪物的吼叫,还有……还有几个人的声音,很轻,在喊‘杀了我’和‘救我’。”她抓住林静漪的衣袖,“林姐姐,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被困在那个大肉瘤里?”
林静漪无法回答,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
山魈拿着初步的分析报告进来:“怪物的组织样本采集到了。7b远程分析的结果——它确实融合了至少三种不同的基因片段:深海头足类、某种辐射变异鱼类,以及……人类。而且人类基因部分,显示他们接受过基因改造,特征与‘基因纪元’的早期实验体有百分之六十四的吻合度。”
“基因纪元的实验体怎么会在这里?”扳手问。
“两种可能。”山魈说,“要么是基因纪元在深海进行过秘密实验,出了事故;要么是‘黑区’或者其他势力,盗用了基因纪元的技术,在这里制造或改造了这种怪物。”
霍震山想起冰刃提到过,“黑区”可能窃取了基因纪元的技术。如果真是这样,那深海下的东西,恐怕不止是怪物那么简单。
“船体损伤情况?”他问扳手。
“螺旋桨防护罩需要更换,左舷有轻微变形,但主体结构没问题。灵能引擎消耗了百分之三十的储备,还能支撑。”扳手顿了顿,“但观测井的防护屏障在刚才的冲击中出现裂痕,需要至少六小时修复。这期间,清子不能再用它进行深度感知。”
霍震山看向海面。天色渐晚,夕阳把海水染成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今晚在安全距离外抛锚休整。山魈,安排双倍岗哨,声呐全开。明天一早,等观测井修好,我们继续。”
“还要下去?”夜枭皱眉,“那东西可能没死透,而且它在暗处。”
“正因为它没死透,才要继续。”霍震山走到舷窗边,看着深黑的海水,“清子身上的侵蚀需要纯净地脉节点来净化,而那种节点很可能就在海槽深处。另外——”他回头,“如果真有被融合的人还有意识残留,我们有责任弄清楚,如果有机会……给他们解脱。”
这话很轻,却让舱内安静下来。
给非人怪物“解脱”,这话听起来像是疯子的慈悲。但在场的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如果那些意识还困在痛苦中,死亡或许是唯一的仁慈。
深夜,月明星稀。
海面平静得可怕,连波浪声都轻得像呼吸。霍震山睡不着,独自走上甲板。右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深海之下可能隐藏的真相。
“给。”
身后传来声音。霍震山转头,看到林静漪递过来一个保温杯。里面是秦婆婆塞进行李里的姜枣茶,一直用保温灵纹温着。
“清子睡了?”他接过杯子,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
“嗯,哭累了就睡着了。”林静漪靠在他旁边的栏杆上,也望着海面,“她梦呓的时候还在说‘别抓我’。那孩子的天赋……是福也是祸。”
“李婆婆说,灵眼开得太净,就容易招惹脏东西。”霍震山喝了口茶,甜辣的味道冲淡了喉间的血腥气,“等这次回去,得想办法给她找个能系统教导的人。光靠剪纸传承,不够。”
林静漪沉默片刻,忽然说:“霍大哥,下水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嗯?”
“音律在水下传播受限,但对‘情绪’的感知反而更敏锐了。”林静漪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爆炸之后,海里有短暂的‘空白期’,然后……我听到了哭声。很微弱,从很深的地方传来,不是一个两个,是很多,层层叠叠。”
她转过脸,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那些哭声里,不全是痛苦。有的很愤怒,有的很茫然,还有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霍震山握紧杯子:“等着被拯救?还是等着被终结?”
“我不知道。”林静漪摇头,“但如果我们继续往下,可能会听到更多。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准备面对可能比怪物更残酷的真相?准备做出某些无法回头的选择?
霍震山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海面上倒映的碎月,良久,才说:“该面对的,躲不掉。”
后半夜,轮到山魈值勤。
这个沉默的汉子靠在驾驶室外,擦拭着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改装狙击枪。枪身上刻满了细小的划痕,每一道都代表一次生死边缘。
夜枭像只真正的夜行动物,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边:“东南方向,五海里外,有微弱的能量波动。不是生物,像是……残存的声呐浮标。”
“坐标记下,明天去查看。”山魈头也不抬,“另外,水下八十米深度,有东西在绕着我们转圈,已经三圈了。体型不大,但速度很快。”
“要处理掉吗?”
“不用,它在观察,我们也在观察。”山魈终于擦完枪,咔嚓一声上膛,“告诉扳手,把被动声呐的灵敏度再调高百分之十,我要知道这片海域到底藏了多少‘眼睛’。”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清子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自己沉在深海里,周围都是紫色的线,那些线缠着她往下拉。下面不是怪物,而是一个巨大的、发光的洞穴,洞穴里坐着很多人。他们穿着破烂的潜水服,身体一半是人,一半变成了鱼或者章鱼,所有人都抬着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她坐起身,冷汗浸湿了睡衣。观测井舱已经修复完毕,淡金色的防护屏障重新亮起。但这一次,她没有靠近井口,而是爬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甲板上,霍震山和林静漪还在说话,声音顺着海风隐约传来。
“……基因纪元的早期实验,很多都是非人道的……”
“……如果‘黑区’利用了那些失败品……”
清子听不懂全部,但“失败品”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她想起梦里那些半人半鱼的脸,想起他们无声开合的嘴。
他们是不是……也是“失败品”?
小女孩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天亮时,海面起了薄雾。
观测井修复完成,扳手做了最后检查:“屏障强度恢复百分百,但建议单次使用时间不要超过十五分钟,间隔至少半小时。”
霍震山看向清子:“还能坚持吗?”
清子用力点头,眼神比昨天多了一丝倔强:“我要再试一次。这次……我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林静漪握住她的手:“我陪你。”
第二次连接比第一次更谨慎。清子没有直接触碰井底,而是将手悬在屏障内,紫痕的光芒在音律护罩的过滤下变得柔和。
她闭上眼睛,将感知缓缓向下延伸。
紫色能量脉络依旧存在,但比昨天稀疏了许多——怪物的重伤显然影响了这片能量场。她顺着脉络向下,越过五百米、一千米、两千米……
深海的压力通过能量连接传递过来,即使有屏障过滤,也让她呼吸急促。林静漪的哼唱声在耳边,像一根系住风筝的线。
三千米……五千米……
突然,她“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不是紫色的脉络,而是几点微弱的、淡蓝色的光。光点散布在海槽侧壁的几个洞穴口,像是信号灯,一闪,一闪。
其中最大的一处光点附近,有清晰的“声音”传来——不是语言,而是强烈的情绪波动:绝望、不甘、还有一丝丝……期待?
清子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过去。
模糊的画面在意识中浮现:那是一个半天然半人工的洞穴,入口被金属栅栏封住,栅栏上刻着早已暗淡的灵纹。洞穴里,十几个身影蜷缩着,他们穿着破旧但还算完整的深潜服,身体虽有变异迹象——手指间有蹼、脖颈处长出鳃裂——但还保持着基本的人形。
其中一个身影正趴在栅栏边,用一块尖锐的石头,一下,一下,敲击着金属栏杆。
嗒。嗒。嗒。
每一声敲击,都伴随着一个微弱但清晰的精神讯号:
“有人……吗……”
“救……救我们……”
“或者……杀了我们……”
清子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
“找到了……”她抓着林静漪的手,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下面真的有人……还活着……他们被关着……”
霍震山蹲下身,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位置能确定吗?”
清子用力点头:“海槽西侧壁,深度约五千八百米,有一个发蓝光的洞口。他们……在等。”
等拯救,还是等终结?
霍震山站起身,看向山魈:“准备深潜器。扳手,给我那个洞穴的精确坐标。”
“霍队,深潜器的最大安全作业深度是六千米,但那种环境——”
“我知道风险。”霍震山打断扳手,“但如果下面真有人被困,我们不能就这么掉头走。”
他环视众人:“自愿报名。这次下去,可能比昨天更危险。不想去的,留在船上,没人会说什么。”
甲板上安静了几秒。
山魈第一个开口:“我去。水下经验我最丰富。”
夜枭:“侦查掩护,算我一个。”
扳手检查了下深潜器的操控面板:“设备我熟悉,我来驾驶。”
林静漪握住清子的手,看向霍震山:“我需要下去。如果那些人的精神被污染或处于崩溃边缘,我的音律可能是唯一的沟通方式。”
霍震山看着这些面孔,最终点头:“一小时后出发。山魈,检查所有装备,特别是防护和武器。夜枭,准备水下照明和通讯浮标。扳手,给深潜器加装应急推进和切割工具。”
“清子留在船上,由船医和两名守夜人保护。”他看向小女孩,“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好。接下来,交给大人。”
清子想说什么,但看到霍震山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一小时后,“守夜人”号船尾,改装后的深潜器被吊臂缓缓放入海中。
深潜器呈流线型,外壳覆盖着抗压合金和简易灵纹,前方是厚重的观察窗,两侧有机械臂。内部空间狭窄,挤着五个人:扳手在主驾位,霍震山在副驾观察,山魈和夜枭在后方战斗位,林静漪坐在中间,玉埙放在膝上。
舱门密封,压力平衡。
“开始下潜。”扳手推动操纵杆。
深潜器头部向下,缓缓沉入幽蓝的海水。
光线迅速消失。五十米后,周围只剩探照灯划开的两道光柱,照亮偶尔飘过的浮游生物和不明残骸。
深度表数字不断跳动:100米,300米,800米……
压力逐渐增大,即使有舱体保护,也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挤压感。
“水温异常。”扳手盯着仪表,“一千五百米以下,温度反而开始回升,说明我们靠近热泉区了。”
两千米,三千米……
周围开始出现奇异的光点——不是人造光,而是某些深海生物自身的生物荧光,幽绿、淡蓝、惨白,在绝对黑暗中如同鬼火。
四千米时,通讯器里传来船上的声音:“声呐显示,你们下方有大型生物活动迹象,保持警惕。”
山魈检查了一下机械臂搭载的武器——不是枪炮,而是高周波切割刃和高压电击器。在水下,动能武器的效果大打折扣。
五千米。
深潜器开始沿着海槽西侧壁缓慢移动。探照灯光扫过嶙峋的岩石,上面附着着色彩艳丽的管虫、巨大的海绵,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的、缓慢蠕动的胶质生物。
“坐标接近。”扳手降低速度,“应该就在这片岩壁……找到了!”
光柱定格在一处。
那是一个明显经过人工修整的洞口,直径约四米,边缘有金属框架的残留。洞口被一道锈迹斑斑、但结构完好的金属栅栏封死。栅栏上,刻满了暗淡的灵纹——有些是防护性的,有些则带着明显的禁锢意味。
而在栅栏后方,探照灯光照出了几张紧贴在栏杆上的脸。
苍白,浮肿,眼睛因为长期不见光而浑浊,但确确实实,是人类的脸。
他们的嘴唇无声开合,手指穿过栏杆缝隙,徒劳地向外伸出。
深潜器内一片死寂。
霍震山看着那些眼睛,那些眼睛里没有怪物的疯狂,只有被困者最深切的绝望,和一丝看到光亮后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希望。
他打开外部通讯器,声音透过水密扬声器传出:
“我们是临江基地守夜人。能听到吗?”
栅栏后,一张脸猛地抬起。
那是个中年男人,半边脸已经长出了细密的鳞片,但眼神还清醒。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水泡,然后——
用手指,在栏杆上,一下,一下,敲击出清晰的节奏。
嗒,嗒嗒,嗒。
摩斯电码。
山魈瞬间翻译出来:“S-o-S……以及……小心……陷阱。”
几乎同时,深潜器的警报凄厉响起!
声呐屏幕上,十几个红点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速度极快!
不是昨天的巨型触手怪。
而是更多、更灵活的、半人半鱼的畸变体。
它们手持锈蚀的鱼叉和切割工具,眼中闪烁着与昨天那怪物同源的紫光,正从黑暗的岩壁洞穴中蜂拥而出,直扑深潜器!
栅栏后的中年男人拼命敲击栏杆,这次的电码更加急促:
“快走!它们是看守!我们……是饵!”
陷阱。
从一开始,就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