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铁。
益州城的城墙之上,火把的光焰在寒风中被扯成长长的、扭曲的旗帜,将守城兵卒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天空,空气中每一粒尘埃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新整编的护粮军,那些曾经在各家府邸作威作福的私兵们,此刻正懒散地倚靠着墙垛,三五成群地低声抱怨着。
他们的铠甲擦得锃亮,武器却大多斜挎在腰间,一副出工不出力的懈怠模样。
统领这支东拼西凑队伍的,是罗宪。
他很年轻,也很有野心。
此刻,他正站在城楼之上,目光扫过下方那片在夜色中蛰伏的城市,心中却烦躁得像有一团火在烧。
自兵权被收缴,他们这些曾经在各家府中说一不二的将领,便成了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说是协助墨家军守城,实则连调动一队人马的权力都没有。
每到换防时,看着那些从墨家村出来,眼神里带着狼性的墨家军士兵,感受着他们身上那股令行禁止的肃杀之气,罗宪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一群泥腿子,神气什么。”
他低声啐了一口,声音里满是不屑与嫉妒。
就在这时。
咚——一声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鼓声,毫无征兆地打破了夜的沉寂。
那声音很远,却异常清晰,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什么声音?”
罗宪眉头一皱,警惕地望向城外那片漆黑的旷野。
咚!咚咚!
鼓声变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
紧接着,城外数里之外的原野上,一片片火光,如同鬼火,骤然亮起!
火光连成一片,迅速蔓延,勾勒出一条蜿蜒扭曲的火龙,正朝着益州城的方向,急速逼近!
“敌袭!”
城楼之上的了望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
“敌袭——!!”
凄厉的警钟声,瞬间响彻云霄。
整个益州城,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巨兽,从沉睡中猛然苏醒。
城墙之上,瞬间乱成了一锅沸粥。那些原本还在插科打诨的护粮军士兵,一个个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寻找着自己的武器。
“慌什么!”
罗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城外那片越来越近的火海,声嘶力竭地咆哮。
“弓箭手准备!擂石滚木!给老子砸!给老子射!”
他的命令,在混乱中显得苍白而无力。
这些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私兵,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有的哆哆嗦嗦,连弓都拉不开;有的手忙脚乱,搬运滚石时直接砸伤了自己人的脚。
整个城防阵线,在进攻还未开始之前,便已经自乱阵脚,濒临崩溃。
“将军!我们的人……我们的人都乱了!”
副将连滚带爬地冲到罗宪身边,脸上满是绝望。
“顶住!谁敢后退,杀无赦!”
罗宪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他知道,一旦城破,他将是第一个被问罪的人。
他一脚踹开一个想要逃跑的士兵,提着剑亲自冲到城垛边,指挥着所剩无几的亲兵,将一块块滚石奋力推下城墙。然而,城外的火龙,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在坚定地,一步步地,逼近。
就在城墙上的守军心理防线即将彻底崩溃之际。
城内,通往城墙的甬道上,响起了一阵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整齐,沉稳,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弦上,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
一支黑色的军队,如同一股钢铁洪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他们身着统一的墨色铠甲,手持造型奇特的连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像冰。
为首的,正是那个曾被无数人耻笑的罪将,陈武。
他如今已是“墨烬军”的统领。
这支由霍天生亲自组建,只听命于他一人的亲卫部队,第一次,在益州城的夜色下,露出了他们狰狞的獠牙。
陈武没有说任何一句废话。
他只是走到混乱的城墙中央,拔出腰间的佩刀,对着夜空,猛地向下一挥。
他身后的数百名墨烬军士兵,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分成了数十个小队,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姿态,迅速接管了那些早已被吓傻了的护粮军的防区。
“三才锁子阵!起!”
“神威弩!预备!”
一道道冷静而清晰的口令,在混乱中响起。墨烬军的士兵们,三人一组,互相掩护,迅速组成了一个个攻守兼备的小型战阵。
前排的士兵举起厚重的塔盾,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壁垒。
后排的士兵则将那造型奇特的“神威弩”架在盾牌的缝隙之间,冰冷的弩箭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寒芒,齐刷刷地对准了城外。
“放!”
陈武的第二道命令下达。
咻!咻!咻!
数百支弩箭,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弦!
那尖锐的破空声,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蜂鸣。
一片由钢铁组成的死亡黑云,撕裂夜空,精准地,覆盖了城外那片火龙最为密集区域。
火光,瞬间熄灭了一大片。
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声和人仰马翻的混乱声响。
墨烬军的效率,高得可怕。
装填,上弦,瞄准,射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波接一波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城外“敌军”的生命。
罗宪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看着那些墨烬军士兵,看着他们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表情,看着他们那默契到仿佛一人的配合,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才是真正的军队。
与他们相比,自己手下那群所谓的“精锐”,简直就是一群拿着武器的孩童。
“敌军……退了!”
城墙之上,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欢呼。
城外,那片原本气势汹汹的火龙,在墨烬军那堪称毁灭性的打击之下,终于崩溃了。
火把被扔得满地都是,无数黑影调转方向,向着远处的黑暗,狼狈奔逃。
一场看似凶险的攻城战,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可城墙上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诡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支黑色的军队身上。
敬畏,恐惧,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嫉妒。
霍天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城楼之上。
他依旧是一身常服,身后跟着杜衡和范长生。
他没有看那些狼狈不堪的护粮军,也没有看那些居功至伟的墨烬军。
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了站在城墙中央,脸色煞白,失魂落魄的罗宪身上。
罗宪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看着霍天生,看着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末将……末将无能!请墨神……责罚!”
霍天生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城垛边,俯瞰着城下那片狼藉的战场,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头。
“传我神谕,护粮军,玩忽职守,御敌不力,着,全体将士,罚俸三月,以观后效。”
“统领罗宪,指挥失当,险些酿成大祸,革去其统领之职,降为副将,戴罪立功。”
罗宪的身体,如遭雷击。
革职……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在他心如死灰之际,霍天生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猛地抬起了头。
“墨烬军,临危不乱,御敌有功。统领陈武,指挥得当,赏金百两,官升一级。其余将士,皆赏肉十斤,酒三斤!”
城墙之上,先是一片死寂。
随即,墨烬军的阵营里,爆发出惊天的欢呼!
赏罚分明!
毫不拖泥带水!
那些原本还在幸灾乐祸的护粮军士兵,看着墨烬军士兵们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再想想自己被罚掉的三个月俸禄,一个个垂头丧气,肠子都悔青了。
而那些原本属于各家士族的将领,看着被降职的罗宪,和官升一级的陈武,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们终于明白。
在这个益州城,在这个墨神的麾下,所谓的家世背景,所谓的资历人脉,全都是狗屁。
唯一能让你上位的,只有两个字。
功劳。
血淋淋的,用敌人的尸骨堆砌起来的,战功!
一场不见血的敲打,却比任何屠杀,都更具威慑力。
霍天生用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兵不血刃地,将这些士族安插在军中,最后一丝不该有的念想,彻底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