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散尽,山口的风,带着一股子狼毒草烧焦后的怪味,吹得人眼角发酸,心里发凉。
阿古拉和十名卫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个个灰头土脸,咳个不停,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们是草原上最精锐的战士,却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南人用这种闻所未闻的下三滥手段,耍得团团转。
屈辱,像火炭一样烧着每个人的心,但没有人敢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小心翼翼地投向那个紧绷到微微颤抖的身影。
拓跋翎月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她的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色,她身后那片空荡荡的白桦林,像一张吞噬了她所有希望和光亮的巨口。
阿古拉揉着刺痛的眼睛,往前挪了两步,声音沙哑地开口。
“公主……”
“滚。”
一个字,从她齿缝里挤出来,冰冷,没有半点温度。
阿古拉浑身一震,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听过公主用这种语气说话。
那不是平日里的娇蛮,也不是发怒时的斥责,而是一种彻底的,对整个世界都失去兴趣的厌弃。
没有人再敢说话。
十几个人,连同十几匹马,就这么在愈发深沉的夜色里,陪着她沉默。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仿佛整个狼山都在嘲笑她的愚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炷香。
拓跋翎月终于动了。
她没有让人扶,自己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双腿因为跪得太久,一阵发麻,让她踉跄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看那片白桦林,一眼都没有。
她只是转过身,那张曾经明媚如朝阳的脸,此刻在星光下,白得像一张纸。
眼睛里没有泪,空洞洞的,仿佛灵魂都被人抽走了。
“回去。”
她再次开口,声音平淡,却让所有卫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归途,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来时的路,拓跋翎月的心中充满了被看穿秘密的惊悸、被强行征服的屈辱,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病态的兴奋。
而现在,这条路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了淬了毒的铁蒺藜,每一次马蹄的起落,都在反复撕裂她那颗高傲却又卑微的心。
他就是在这里,用那双看穿一切的眼睛,将她的野心与不甘剥得一丝不挂。
他就是在这里,用那不容抗拒的、野兽般的吻,碾碎了她的尊严,让她明白什么叫绝对的力量。
他就是在这里,像命令一条狗一样,让她去偷盗父王的令牌!
她从怀中,颤抖着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囊。那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安神散”!
而是他临走前,塞到她手里的东西。
他说,这是他用秘法调制的“锁心丸”,每日一粒,可压制她身上的“煞气”,但若断药三日,便会心血逆流,七窍流血而亡。
这哪里是药!
这是他套在她脖子上最恶毒的枷锁!
她曾恨不得将这包东西扔进火里,可每当深夜,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空虚袭来时,她又会不受控制地倒出一粒,感受那苦涩的药丸在舌尖融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冰冷的控制依然存在,才能让她那颗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心,获得片刻扭曲的安宁。
骗子……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他看着自己时,那眼神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失控”,全都是假的!
他不仅骗了她的身,骗了她的心,骗了她的忠诚,他还像戏耍一个傻子一样,让她心甘情愿地奉上了母亲的遗物,那个据说能替主挡灾的玉佩!
“哈哈……哈哈哈哈……”
拓跋翎月忽然在马背上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厉而疯狂,充满了无尽的怨毒,让身后的阿古拉和所有卫士都毛骨悚然。
她不是笑自己蠢。
她是笑自己,竟然真的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抓住了那条能带她飞出囚笼的龙。
结果,那不是龙。
那是一条更阴冷、更狠毒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当王庭营地的轮廓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天已经快亮了。
一夜未归的可汗拓跋宏,也刚刚从特勒的牧场畅饮归来。
他带着几分酒气,心情却极好,刚走进王帐,就听亲卫巴图用最快的速度,汇报了公主深夜带队离营的消息。
拓跋宏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
他眉头紧锁,还没来得及派人追查,就见拓跋翎月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父王。”
她的声音,像游丝一样。
“你昨夜去了何处?”
拓跋宏压着火气,声音低沉。
拓跋翎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阿古拉!”
拓跋宏一声怒喝。
卫队长阿古拉立刻冲进帐内,单膝跪地,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包括那块通行令牌,包括公主是如何命令他们原地待命,又是如何被那南人戏耍逃脱。
王帐内的气氛,随着阿古拉的叙述,一寸寸地凝结成冰。
拓跋宏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铁青。
当听到霍天生利用浓烟逃入狼山深处时,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矮桌上。
砰!
那张用整块硬木打造的桌子,应声而裂!
上面的金杯银器摔了一地,叮当作响。
“好!好一个南人骗子!好一个祈星客卿!”
拓跋宏气得浑身发抖,他不是心疼一个奴隶的逃跑,他愤怒的是,自己,鲜卑可汗,草原上的一方霸主,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对方不仅逃了,还是用他女儿做跳板,用他可汗的令牌,大摇大摆地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逃跑,这是羞辱!
是赤裸裸地打在他拓跋宏脸上的一个耳光!
他的目光,如同要吃人的狼,死死盯住自己的女儿。
“令牌呢?”他问。
拓跋翎月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块森白的骨牌。
拓跋宏一把夺过,他甚至不用仔细看,就知道这不是他放在箱子里的那一块。
大小、图腾都对,但材质和手感有细微的差别。
这是个仿制品!
他猛地想起来,霍天生刚被封为客卿时,曾以“观测王庭气运,需借“王令之威”为由,向他借过令牌一个时辰。
当时他只当是术士的古怪癖好,并未多想,没想到……没想到那个时候,对方就已经在为逃跑做准备了!
好深的心机!
好狠的手段!
“蠢货!”
拓跋宏一声爆喝,将那块假的令牌狠狠砸在地上,骨牌应声碎裂。
“你把本王的脸,把整个拓跋部的脸,都丢尽了!”
“我……”
拓跋翎月被吼得浑身一颤,她想辩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被一个南人骗子迷了心窍!偷盗王令,私纵要犯!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王吗?还有我鲜卑的法度吗?”
拓跋宏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鞭,抽在拓跋翎月的身上。
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斥责。
委屈、羞辱、悔恨、愤怒……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是!我蠢!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她忽然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冲着自己的父亲嘶吼起来。
“可那又怎样?人是我放走的!令牌是我偷的!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何必说这些废话!”
“你!”
拓跋宏被她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扬起手,想一巴掌扇过去,可看着女儿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骄傲,他的手,终究还是停在了半空。
他颓然地放下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疲惫地揉着额角。
许久,他才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你走吧。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你的王帐半步。”
这是禁足。对于一个心比天高的草原公主来说,比杀了她还难受。
拓跋翎月没有再争辩,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堆破碎的令牌,又看了一眼满脸疲惫的父亲,转身,麻木地走出了王帐。
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周围投来的那些同情、好奇、幸灾乐祸的目光,像一根根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她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那个她曾亲手为他收拾行囊,与他依依惜别的地方。
帐篷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
她走到桌边,桌上还放着一张羊皮纸。
那是前几天,霍天生“教”她观测星象时,随手画下的星图。
上面有天狼星,有玄武七宿,还有他胡诌归途的,代表她命运的“翎月星”。
拓跋翎月看着那张图,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是她从事发到现在,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她一把抓起那张星图,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撕得粉碎。
“骗子……骗子!”
她发了疯似的,将帐篷里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那包他送的“安神散”,被她狠狠地扔进火盆里,燃起一股呛人的黑烟。
发泄过后,她脱力地瘫倒在地,蜷缩在冰冷的毛毡上,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向帐外狼山的方向。
眼中的悲伤与痛苦,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将草原都冻结的、彻骨的寒意和恨意。
她从脖子上,摸到了那片空荡荡的地方。
她额吉留下的遗物,那块能替主挡灾的玉佩,被他带走了。
他不仅骗了她的身,骗了她的心,还带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不能。
拓跋翎月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凝聚成一点,锐利如刀。
“霍—天—生—”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我拓跋翎月在此立誓。”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要找到你。”
“我要把你加诸在我身上所有的羞辱,千倍、万倍地还给你!”
“我不会杀了你。我要让你活着,让你生不如死,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嘶吼声,在空旷的王帐里回荡,带着血一般的决绝。
她撕碎的,不只是一张星图,还有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自己。
与此同时,狼山深处。
霍天生靠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下,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找到了一处清澈的山泉,将头埋进去,痛饮了一番。
洗了把脸,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
水面倒映出他此刻野人般的模样,和手中那块洁白温润的玉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没有丝毫留恋,只是冷静地评估着这件“道具”的价值。
“麻烦的东西。”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最终放弃了破坏。
他撕下一块破烂的衣角,将玉佩层层包裹起来,塞进了行囊的最深处。
它的主人……早已被他抛在了身后那片血色的记忆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辨认了一下方向,头也不回地,向着南方走去。
他的眼神里,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野兽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和对前路无尽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