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翎月的分析让帐内所有人感到彻骨的寒意,因为他们从她眼中看到的不是仇恨,而是一种近乎崇拜的理解。
她恨霍天生,但她比任何人都更懂他。
这份‘懂’,就是她痛苦的根源,也是她力量的源泉。
那名为“霍天生”的阴影,取代了陈安,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一把更锋利,也更致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大汗,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慕容修再次站了出来,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凝重。
“但,益州,终究是太远了。”
他走到地图前,用那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在冀州与益州之间,划出了一道漫长的,横跨了数个州郡的曲线。
“我等与益州之间,夹杂多方势力。这每一方,都不是易于之辈。我军若是想长途奔袭,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呼延战也难得地,收起了脸上的狂傲,瓮声瓮气地附和道:“没错!那霍天生再厉害,他也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只要我们守好自己的地盘,他还能飞出来咬人不成?”
“如今我大鲜卑,坐拥冀、幽二州,沃野千里,人口百万。北面是我们的草原,东面是大海,皆无后顾之忧。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招惹那头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猛虎,而是要提防好睡在我们身边的这几头饿狼!”
这番话,说得实在,也说得残酷。立刻便引来了帐内绝大多数将领的附和。
拓跋翎月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张张写满了“畏缩”与“自保”的脸,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与失望。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拓跋宏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她知道,父亲,已经做出了选择。
“慕容先生。”
拓跋宏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具体的方略,你来说。”
慕容修躬身一揖,那双半眯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冰冷的智慧。
“回大汗。属下以为,为今之计,当行‘安内抚外’之策。”
“所谓‘安内’,便是即刻停止对冀、幽二州汉人的屠戮与劫掠。”
此言一出,呼延战等人立刻便要反驳,却被拓跋宏一个严厉的眼神,将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大汉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将那些汉人杀光了,谁来为我们耕种?谁来为我们纳税?我等要的,是一片能产出粮食与财富的沃土,而不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焦土。”
“为今之计,当立刻开仓放粮,安抚流民。对那些愿意归顺的汉人士族,亦可授以官职,让他们,去管理他们的同类。如此一来,不出半年,冀、幽二州,便可尽归我心。届时,我们进可攻,退可守,便有了与天下群雄,一较长短的真正资本。”
“至于‘抚外’……”
慕容修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我们更要与羯、羌、匈奴三部,多加亲近,互通有无,甚至,可以主动让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边境利益,以示我族之诚意。”
“此举,一可麻痹他们,让他们对我等放松警惕。二可将所有汉人的仇恨,都引到他们的身上。待他们与那些不肯降服的汉人义军,斗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我大鲜卑,挥师南下,一统北方的,最佳时机!”
这套连消带打,阴狠毒辣的计策,让帐内所有人,都听得心头一凛。
拓跋宏沉吟片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就依先生所言。”
他看了一眼身旁那个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女儿,起身上前,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翎月,你的分析很好。但,为父不能拿整个鲜卑的未来,去赌你一个小女儿家的个人恩怨。”
拓跋宏的语气变得威严而冷漠。
“一个男人而已,等你父王君临天下,莫说一个霍天生,就是十个百个,也任你处置。现在,你要学的是大局,是忍耐,而不是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狼,只知嘶吼!”
“个人恩怨?小女儿家?”
拓跋翎月重复着这几个字,她没有如拓跋宏预料中那般暴怒,反而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冷的笑。
那笑声像冰凌碎裂,让整个温暖如春的王帐瞬间寒了几分。
“哈哈哈……”
笑声渐大,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失望,她缓缓转身,那双曾冰封万年的眸子此刻燃着两簇疯狂的火焰,直视着拓跋宏。
“父王,您是草原的雄鹰,但您的眼睛,似乎也被中原的尘土蒙蔽了。您只看得到女儿的性别,却看不到我骨子里的狼性,比帐内任何一个只知道喝酒叫嚣的男人,都要更像您!”
她的目光如刀,扫过呼延战、慕容修等一众将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
“一群只看得见眼前肥肉的蠢狼,和一个只会摇唇鼓舌、卖弄些汉人酸腐计谋的‘毒蛇’,这就是我大鲜卑的未来吗?”
她毫不客气地侮辱了帐内所有人。
“你们畏惧那千里之外的益州,觉得它是笼中之虎。可我告诉你们,那不是虎,那是一条即将化形的龙!你们在这里安逸享乐,瓜分着陈安扔下的残羹冷炙,而他,在用我们草原勇士的鲜血和汉人的白骨,铸造他那足以碾碎一切的钢铁龙爪!”
呼延战勃然大怒,猛地站起。
“公主殿下,你……”
“你闭嘴!”
拓跋翎月厉声喝断,气势竟比呼延战更加凶悍。
“一个连对手的影子都看不清的莽夫,也配在我面前咆哮?你有胆子去邺城街头屠戮手无寸铁的妇孺,可敢随我南下,去碰一碰那霍天生的龙须?!”
整个王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她这番石破天惊的狂言震慑住了。
拓跋翎令月不再看他们,而是重新转向拓跋宏,她猛地从腰间拔出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锵”的一声,将刀尖狠狠钉在拓跋宏面前的案几上,刀锋距离拓跋宏的手只有半寸,嗡鸣不止。
“父王,既然您和您的将军们都觉得女儿只是在闹‘小女儿家的脾气’,那女儿便向您讨一道军令!”
她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准我三千铁骑,以南下与陈安‘联姻’为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将亲手将霍天生的根基烧成一片焦土!我要将他打回原形,让他变回那条在狼山被我追杀的落魄之犬!”
“若我功成,父王您便该明白,谁才是真正能为您开疆拓土的利刃!若我失败,我拓跋翎月,连同那三千勇士,便是我族为轻敌付出的代价,我无怨无悔,尸骨埋于南境,也无需收殓!”
“这,便是我,拓跋翎月,对您最大的孝敬,也是对我自己个人恩怨的……最终反扑!”
她说完,不再多言,猛地拔出佩刀,转身,在一众或震惊、或敬畏、或羞愧的目光中,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决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