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天色未亮。
江陵城那厚重的城门,便已缓缓开启。
一支由数百名黑甲羽林卫组成的迎亲队伍,在礼乐声中,浩浩荡荡地自城内而出。
队伍的最前端是两列交替排列的仪仗,一边是悬挂着朱雀纹的,巨大的汉式宫灯。另一边,则是高高飘扬的,绣着金色苍鹰的鲜卑鹰羽旗。
那鹰,与陈安袖口之上的暗绣如出一辙。
当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鹰羽旗,映入拓跋翎月眼帘的瞬间,她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鹰。
鹰巢。
是巧合吗?
还是说,那个男人从一开始便早已算到了,会有与鲜卑结盟的这一步?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寒意。
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
鼓乐之声,融合了中原编钟的庄重典雅,与鲜卑战鼓、牛角号的苍凉豪迈。
那声音传出十里之遥,足以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联姻的规格之高。只是队伍之中,却唯独少了那个最该出现的人。
新郎。
陈安,没有亲自前来。
他只派了麾下,一位名叫李询的年轻都尉,率队前来。
那都尉年岁不大,一张国字脸,看起来憨厚老实,可那双眼睛却沉稳得如同两块黑色的石头。
他对着馆驿之内,早已盛装打扮好的拓跋翎月,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声音没有半分的波澜。
“末将李询,奉江陵王之命,前来迎娶王妃。”
王妃。
拓跋翎月听到这个称呼,嘴角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讥诮。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一众汉宫女官的搀扶之下,缓步走出了馆驿。
她今日没有佩戴任何属于她自己的饰物,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狂傲的脸上,也只是略施薄粉,看起来,冷艳而又疏离。
一位从邺城,随她一同南下的鲜卑使者,名叫乌兰的老将,端着一只盛满了鹿血米酒的银碗,走到了她的面前。
“公主,按我族的规矩,远嫁的女儿,需饮下这碗送别酒。愿长生天护佑您一路顺遂。”
拓跋翎猴接过银碗,看着碗中那猩红的,散发着淡淡血腥与米香的液体,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父王那张充满了威严与算计的脸。
她仰起头,将那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她将那只价值不菲的银碗,随手扔在了地上。
“走吧。”
她踩着那张,由乌兰亲手为她铺就的,充满了鲜卑风情的蓝白织金毛毯,没有丝毫留恋地登上了那辆早已为她备好的华丽辇车。
辇车的帘幕之上,缀着一枚枚由纯银打造的,狰狞的狼头佩饰。
那既是她身份的象征,也像是一个个无声的冰冷嘲讽。
辇车在鼓乐声中缓缓启动。
一路之上,红毡铺地,直抵江陵王府。
当辇车,在王府的正门之前停下时,拓跋翎月终于看到了那个,她即将要名义上托付一生的男人。
陈安就那么静静地立在王府前庭的台阶之上,他依旧是一身金色的常服,那张俊美得如同神一般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的淡漠表情。
他看着拓跋翎月,在那汉宫女官与鲜卑侍女的共同搀扶之下,走下辇车。
他看着拓跋翎月,按照汉家的礼俗,面无表情地跨过那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火盆。
他看着拓跋翎月,踩着喜庆的红毡,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
沿途,有宫娥将早已准备好的,象征着五谷丰登的谷粒洒在拓跋翎月的身上。
有鲜卑的巫师,用那苍凉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语调,为她念诵着祈福的祷文。
拓跋翎月的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
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
她像一个,被最顶尖的工匠精心调试过的完美人偶。
她走到前庭,按照鲜卑的习俗,伸出手,在那匹早已被牵至一旁的,神骏的白马鬃毛之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那白马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是拓跋宏送给她的陪嫁之一。
这个仪式象征着她即便远嫁,也永远是草原的女儿。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与陈安四目相对。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与那双平静如寒潭的眼眸,在空气中无声地交汇。
没有电光火石。
没有爱恨情仇。
只有一种,利益伙伴之间,相互审视的冰冷平静。
“吉时已到——”
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礼官,用那被刻意拔高的,尖细的嗓音高声唱喏。
“新人,行三揖三让之礼——”
陈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走下台阶,走到拓跋翎月的面前。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按照那繁复的汉家礼制,与拓跋翎月机械地,行着那代表着“夫妻之礼”的揖让之礼。
当礼官唱到“执子之手”时,陈安用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攥住,指甲甚至微微陷入拓跋翎月的皮肤。
他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但嘴唇不动,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看,多般配的一对。全天下都会羡慕你,羡慕本王的……一条狗,也能戴上凤冠。”
拓跋翎月的身体剧烈一僵,脸上血色褪尽,但随即在陈安警告的眼神和指尖传来的刺痛中,强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
午时,合卺宴,正式开席。
巨大的宴会厅之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宴席之上,陈列的不仅仅是江陵鱼糕、洪湖藕夹、荆沙甲鱼这些,充满了荆州特色的地方菜肴。
更有烤全羊、手抓肉、奶豆腐、风干牛肉这些,充满了草原风味的鲜卑美食。
酒具,也是汉式的玉杯与鲜卑的牛角杯,交错摆放。
席间,有汉家的乐工,弹奏着《鹿鸣》、《宾之初筵》这些,充满了上古风韵的雅乐。
亦有鲜卑的武士,在场中,献上了充满了力量与野性的骑射之舞。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世人彰显着这场联姻的“胡汉和睦”。
可这场盛宴的两位主角,却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陈安与拓跋翎月,并未同桌共食。
陈安坐在主桌。
他的身边围着的是赵募、魏子夫等一众心腹谋臣与军中将领。
他们谈论的是秋收之后的粮草入库,是边境的防御工事,是与北方各势力的下一轮博弈。
而拓跋翎月则坐在另一桌。
她的身边是苏璃、乌兰、呼延灼、乌桓等一众鲜卑使者与将领。
他们讨论的是这次带来的战马,该如何交接。是那批被赎回的汉人女子,该如何处置。是与荆州之间的盐铁贸易,该如何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两人偶尔会举起酒杯,向对方遥遥示意。
那姿态礼貌而又疏离,像两个在生意场上,第一次见面的合作伙伴。
宴至酣处,陈安起身,走到了拓跋翎月那一桌。
他没有看拓跋翎月,而是对着那位须发皆白,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酒气的鲜卑王爷,名叫呼延豹的老者举起了手中的玉杯。
“王爷远道而来,本王敬王爷一杯。”
“江陵王,客气,客气!”
呼延豹哈哈大笑着,端起了面前那只,比他脸还大的牛角杯。
“能与江陵王结为亲家,是我鲜卑的荣幸!来,干!”
两人,一饮而尽。
自始至终,陈安都没有与拓跋翎月,有任何一句私下的交流。
宴罢。
陈安与拓跋翎月在礼官的指引之下,共赴那座早已准备好的鲜卑祭台。
汉廷的太祝,用那庄重的,充满了韵律感的语调,宣读着早已拟好的盟文。
盟文的核心,只有十二个字。
“互通有无,互为唇齿,互不背弃。”
宣读完毕。
鲜卑的大巫师抽出一柄由兽骨打磨而成的锋利祭刀。
他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将那匹早已被捆绑在祭台之上的神骏的白马一刀毙命。
温热的马血被盛放在一只巨大的玉盘之中。
陈安与拓跋翎月面无表情地,各自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一根锋利的银簪。
他们刺破指尖,将那殷红的血珠滴入尚带着余温的马血之中,然后再用指尖,蘸取混合了两人血液的马血,机械地涂抹在彼此的额头之上。
那动作生疏而又冰冷。
台下所有的荆州将领与鲜卑首领在这一刻,齐齐高呼。
“联盟永固——!”
那声音山呼海啸,响彻云霄。
而站在台上的那对刚刚用鲜血缔结了这神圣盟约的“新人”,却在仪式结束的瞬间,便默契地各自转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仿佛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