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沾湿了酱坊青石板时,阿水的竹篮“哐当”砸在灶台上。
她蹲下身,指尖捏起半张炭笔草图,指节因用力泛白——那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却精准复现了福酱坊火灶的每道砖缝,连风箱与出烟口的角度都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棠、棠姐!”她攥着纸冲进正屋时,额角的碎发还滴着雾水,“您看!灶边落了这个!他们连火道都亮了!”
老秤头摸索着扶着墙过来,盲眼虽看不见,却能闻出纸角的炭灰味:“是昨夜那拨贼?”他枯瘦的手拍在桌沿,“定是万味楼的人!沈知味那小崽子,前日往酱缸投毒,昨日买通试味的嚼舌根,今日竟偷师!当咱们青竹村的灶是泥捏的,说仿就能仿?”
苏惜棠接过草图时,晨光刚爬上窗棂。
她指尖划过炭笔痕迹,想起昨夜屋顶的动静——那些黑影以为照着砖缝描就能得窍,却不知真正的火候藏在地底。
“老叔,您说反了。”她把草图摊在桌上,“他不是当咱们的灶好仿,是当咱们的灶只值这张纸。”
关凌飞正擦着猎刀的手顿住,刀面映出他紧抿的唇线:“那要如何?”
“由他仿。”苏惜棠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对着光,内里的灵雾正缓缓流转,“他能抄形,抄不了魂。真正的火不在灶里,在村后山脚的火莲根须里,在空间灵泉渗下的水脉里。”她扫过阿水发白的脸,又补了句,“阿水,你前日说新腌的芥菜总差口气,可还记得?”
阿水点头:“按您教的法子晒了三日,入瓮时总觉得缺了点……热乎气。”
“那是地火没跟上。”苏惜棠敲了敲草图上标着“火膛”的位置,“昨夜我撒了金线草粉,他们抄去的灶,火膛里少了灵气引子。但光防着不够——”她突然笑了,“得给他们递把虚火。”
正午时分,酱坊后屋的陶窑升了新火。
阿水蹲在泥胚前,用刻刀在瓮壁深深刻下“火脉引”三个字,每笔都浸了朱砂:“棠姐,这铭文真能引火?”
“引的是他们的贪心。”苏惜棠揭开另一口陶瓮,里面酱色透亮,泛着细密的气泡,“外层刻字是幌子,内层我掺了空间灵盐。等他们把瓮抱回万味楼,灵盐遇干就化,封在里面的灵气三天就散个干净。”她又指了指三坛用红布裹着的酱,“这三坛是‘引火饵’——我特意多浇了灵泉,头日吃着比真酱还鲜,可离了青竹的地脉……”
“就成了死酱!”小豆子扒着门框插话,他嘴里还嚼着今早偷尝的酱菜,“棠姐让我带话进城,说万味楼要是想买‘真传方’,五十贯换一坛!沈大少肯定得跳脚——”
“小豆子!”关凌飞瞪他一眼,却没真恼,只把他往门外推,“去把汗擦了,别沾了酱坛。”
小豆子蹦跳着跑远时,怀里的布包鼓鼓囊囊,装着苏惜棠塞的芝麻糖。
他不知道,自己跑过青竹村口那棵老槐时,树后闪过两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正是万味楼派来盯梢的。
三日后,万味楼的后宅飘出焦糊味。
沈知味踢翻脚边的陶瓮,酱汁溅在他月白锦袍上,染成难看的褐斑:“废物!照图建的灶,连砖都是从青竹村运的,怎么就没那股子香?”
掌勺的刘师傅跪得膝盖生疼:“少东家,这酱头日还鲜得能鲜掉舌头,第二日就跟泡了水似的……”
账房先生缩着脖子凑近,嗅了嗅地上的酱渣:“少东家,小的前日跟那送酱的小子闲聊,他说这酱是‘活’的,得在青竹村的地脉里养着。您看咱们这灶……”他偷偷瞥了眼沈知味发黑的脸,“怕真是离了那山,就养不活这酱。”
“放屁!”沈知味抓起茶盏砸在墙上,瓷片飞溅,“青竹村不过是穷山坳,能有什么地脉?定是那苏惜棠使了妖法!”他喘着粗气,盯着案头那半张草图,突然抓起往火盆里一丢,“再去青竹村!这次带够人手,我倒要看看,她那破酱坊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月上柳梢时,苏惜棠站在院门口,望着万味楼方向的火光。
关凌飞从背后给她披了件夹袄:“沈知味要闹?”
“闹不起来。”她转身往屋里走,袖中玉佩微微发烫,“他越急,咱们的局就越稳。”
等关凌飞去前院查门闩时,苏惜棠摸出玉佩按在眉心。
熟悉的青草香涌来,她望着空间药圃里的红丝网络——那些细若游丝的红线,不知何时已织成半张网,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颤动。
“看来,这局才刚开了个头。”她轻声说,指尖拂过最近的红丝,“该准备下一味药了。”苏惜棠的指尖刚触到玉佩,青草香便裹着湿润的灵气涌来。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药圃里的红丝网络正顺着月光攀爬——那些细若游丝的红线比三日前更粗了三分,像活物般蜿蜒着缠上每株火莲的茎秆,又钻入金线草的根系,在泥土里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
“这是……”她蹲下身,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团蠕动的红丝,却在离寸许时顿住——红丝突然抖了抖,竟顺着她的指尖方向轻颤,像在回应她的触碰。
药架上的陶瓶“咔”地轻响,她抬头,目光落在昨日新腌的酱菜坛上。
鬼使神差地,她舀了一勺酱汁,轻轻滴入灵泉中央。
泉水“嗡”地荡开金纹。
那是比以往更浓的金光,从落点开始呈涟漪状扩散,每道波纹都泛着细密的星子,持续三息才缓缓消散。
苏惜棠盯着水面倒映的自己,瞳孔微缩——她终于明白为何万味楼的仿酱会“死”,为何阿水说新腌的芥菜缺了热乎气。
“原来不是空间灵气独力支撑。”她喃喃自语,指尖按在药圃的泥土上,能清晰触到下方传来的脉动,“是空间灵气和地脉共鸣……双重供养。”
夜风透过空间的竹篱吹进来,带起她鬓角的碎发。
她突然笑了,眼底的光比灵泉里的金纹更亮:“沈知味能抄走灶的形,能运来青竹村的砖,可他抄不走这山的呼吸。”
第二日卯时三刻,酱坊的大木门“吱呀”洞开。
阿水抱着一摞刻着“火脉引”的陶瓮正要出门,被苏惜棠叫住:“阿水,把人都喊到晒酱场。”
“棠姐?”阿水的手在瓮沿顿了顿,“您不是说今日要教王婶家小闺女腌萝卜?”
“改了。”苏惜棠从袖中摸出三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不传”三个大字,“去喊老秤头、老吴头,还有前院帮工的婶子们。”她扫过阿水困惑的眼神,又补了句,“把那半张灶图也带上。”
晒酱场上很快聚了二十来号人。
老秤头柱着拐杖摸过来,盲眼却似能穿透人群:“棠丫头要立规矩?”
“立的是防贼的规矩。”苏惜棠将黄纸摊在石桌上,指尖点过第一行字,“一不传火候心诀——不是咱们藏私,是这火候得跟着地脉走。”她转向阿水,“阿水,你前日说新灶的火总压不住,可还记得我让你摸灶壁?”
阿水点头,耳尖泛红:“我摸了,您说要感觉‘地心跳动’,像摸人手腕的脉。”
“对。”苏惜棠抓起阿水的手按在石桌上,“这山底下有火脉,就跟人有血脉似的。火脉强时,灶火要压三分;火脉弱时,火要提两分。”她松开手,阿水的掌心还留着石桌的余温,“这是听地心跳的本事,抄不走的。”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王婶搓着围裙角问:“那二不传呢?”
“二不传酱引比例。”苏惜棠举起一撮白盐,在阳光下能看见盐粒泛着极淡的金光,“咱们的酱引里掺了灵盐,不是青竹村后山岩缝里产的,少半粒都调不出那股鲜。”她把盐撒进石臼,“前日万味楼的酱第二日变水,就是因为他们用的是普通盐。”
老吴头捋着花白胡子笑出声:“妙啊!他们就是把青竹村的土搬空,也找不着这灵盐!”
“三不传封坛时辰。”苏惜棠指了指院角的日晷,“得选地火脉动最强的子时,这时候封坛,酱才吃得上地脉的气。”她突然提高声音,“往后谁要学咱们福酱坊的手艺,这三诀得当面教、跟着练,绝无纸上传的道理!”
话音未落,阿水捧着那半张灶图走过来。
苏惜棠接在手里,从老秤头怀里摸出火折子:“昨日有人抄了咱们的灶图,我这儿也有份‘秘方’——”她划着火折子,黄纸边缘腾起橘色火苗,“真正的手艺在山上、在地里,在咱们青竹村的每块砖缝里。”
火光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人群里响起零星的掌声。
老秤头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说得好!往后谁再敢偷艺,咱们青竹村的老少爷们儿不答应!”
日头爬到头顶时,酱坊的后巷传来“簌簌”轻响。
小青蛇从柴堆里钻出来,蛇信子吐着赤气,顺着砖缝游上烟囱。
它盘在砖与砖的缝隙间,蛇身与红砖几乎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竖瞳泛着幽绿的光。
这一幕被蹲在酱缸边的小豆子瞧了个正着。
他刚要喊,却见小青蛇突然弓起身子,蛇尾重重一叩烟囱——“嗡”的一声,像是琴弦被拨动。
第二日清晨,阿水掀开灶门引火。
柴禾刚入膛,火焰突然“腾”地窜起三寸高,竟自发卷成螺旋状,顺着烟囱往上钻。
火苗与砖壁摩擦的声音不再是噼啪作响,倒像有人在弹古琴,清越的嗡鸣裹着酱香味飘出半里地。
阿水傻了似的站在灶前,伸手摸向灶壁。
指尖刚触到砖,一股暖流顺着经脉窜到心口——那感觉像极了前日苏惜棠按她手时说的“地心跳动”,一下、两下,和着她的脉搏。
“阿水?”苏惜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水猛地转身,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棠姐!这火……这火自己会转!”
苏惜棠望着螺旋上升的火焰,嘴角慢慢扬起。
她伸手接住从烟囱飘下的火星,火星在她掌心打了个转,才缓缓熄灭:“他们以为我们在做酱……”她望向远处的青山,山雾正顺着沟壑流淌,像大地在呼吸,“其实,我们在养一条火脉。”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烟囱上的小青蛇蜷了蜷身子。
它吐了吐信子,蛇尾轻轻扫过砖缝——火焰的嗡鸣声又高了一分,像是在回应。
三日后,永安城最繁华的东市口,几个木匠正踩着梯子挂木匾。
新刷的桐油还泛着光,“青竹福酱”四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木匾下站着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子,正踮脚擦檐角的竹雕,嘴里哼着青竹村的山调:“地火养酱香,福脉绕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