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连下三日,青竹村被裹在银白里,山风卷着雪粒拍在关家篱笆上。
刘氏裹着漏风的破棉袄,怀里的孙儿烧得直抽抽,她跌跌撞撞撞开院门,哭嚎声刺破寒雾:“惜棠啊!娃快不行了!草席子挡不住这鬼天气!”
苏惜棠正在灶房温姜茶,听见动静手一抖,陶碗“当啷”掉在地上。
她掀开门帘冲出去,见刘氏膝盖上的小娃嘴唇乌青,眼白翻得只剩一条缝,手指掐进掌心都没知觉——这是寒毒攻心了。
“给我。”她声音发颤,伸手接过孩子。
刘氏的手冻得像块冰,孩子更轻,轻得让她想起去年冬天饿死的王大娘家小崽。
她咬着牙往屋里跑,路过堂屋时撞翻了条凳,关凌飞的猎刀“当”地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
进了里屋,她掀开孩子的破棉裤,大腿根儿的皮肤青得发黑,连带着肚皮上都起了紫斑。
苏惜棠倒抽一口冷气,转身抓起床头的玉佩——这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玉佩贴着掌心发烫,空间门在眼前裂开一道缝。
她抱着孩子钻进去,灵田的暖香裹住两人。
可刚站定,玉璧上就渗出血字:“活物滞留超两刻,损主三魂。”
“两刻?”她喉咙发紧。
两刻钟,不过是烧半锅水的工夫。
孩子现在这样,就算空间灵气能续命,两刻之后呢?
她低头看怀中小脸皱成一团的幼崽,想起昨天在村口看到的李二婶,她抱着断气的小孙女跪在雪地里,指甲抠进雪堆里都不觉得疼。
“不行。”她咬着唇退了出去。
空间能救一时,救不了全村。
青竹村有三十多户,老弱病残占了小半,总不能让她一个一个抱进去耗三魂。
她站在院里望着灰压压的天,雪花落进脖颈里,冰得她打了个寒颤。
忽然瞥见墙角堆着的竹篾——前儿关凌飞砍的,说要编鸡笼。
她眼睛一亮:“搭棚!用灵泉雾露蒸暖雾!”
接下来三日,她天不亮就进空间接灵泉雾露。
那雾露凝在泉眼上方,像细盐似的落进瓷碗,每次只能接小半瓢。
她把竹架搭在院中央,用草席裹住四壁,清晨把雾露洒在棚顶,雾气遇热蒸腾,棚里能比外头暖上七八度。
老人们搬着破棉絮挤进去,孩子们在草垫上打滚,连李二婶家的瘸腿狗都趴在内侧暖脚。
可第三夜,苏惜棠蹲在棚边摸竹架。
竹篾上的雾气薄得像层纱,伸手一抓就散了。
她皱眉,把手指按在灵泉边上——泉眼的灵气波动弱了,像漏了气的猪尿泡。
“需要生血引动。”她突然想起空间石壁上的古字,那是她上个月扩建灵田时新出现的,当时只当是无关紧要的批注。
现在想来,许是早有预示。
三更梆子响过,全村都睡沉了。
苏惜棠摸黑进了灶房,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在案板上的菜刀上。
她攥住刀把,手在抖。
上回割腕还是给张猎户治蛇毒,那时候疼得直冒冷汗,现在倒不觉得疼了,只是冷,冷得骨头缝都发颤。
刀刃划过手腕的瞬间,血珠“啪”地掉进泉眼。
灵泉突然翻涌,像开了锅的水,热气顺着她的手往上窜,棚顶的雾气“轰”地涨起来,裹着草席簌簌作响。
她看着腕上的伤口,血珠子一串一串往外冒,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凝成暗红的冰珠。
“主母!”
一声惊呼刺破夜雾。
小桃举着煤油灯冲进来,灯芯被风刮得乱晃,照出苏惜棠苍白的脸和袖管里渗出来的血。
她“哐当”扔了灯,扑过来按住苏惜棠的手:“您这是作什么!”
苏惜棠想笑,可嘴唇冻得发僵:“棚...棚里暖了。”
小桃掀开她的帕子,腕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还在往外涌。
她突然站起来,从灶台上抓起菜刀,刀背撞在案板上发出脆响:“我年轻,血多!我替您!”
“小桃!”苏惜棠想拦,可眼前发黑,只能抓住她的手腕。
小桃的手比她还凉,抖得像筛糠:“您要是没了,青竹村怎么办?关大哥怎么办?”
门“砰”地被撞开。
关凌飞裹着一身雪进来,猎靴上的冰碴子掉了一地。
他一眼看见苏惜棠腕上的血,喉结动了动,大步过来把小桃扛在肩上,像扔麻袋似的甩出院门:“主母的命,轮不到你拿去赌!”
小桃在雪地里挣扎,声音带着哭腔:“可她快死了啊!”
关凌飞没理她,转身把苏惜棠抱到床上,用布帛紧紧缠住她的手腕。
血透过布帛渗出来,红得刺眼。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傻子,你要是敢死,我就把这灵泉砸了,陪你下地狱。”
苏惜棠笑了,伸手摸他的脸:“不会的...程七娘...她在记...”
话音未落,她就昏了过去。
窗外,程七娘缩在柴堆后,手里的小本子被雪水打湿了半页。
她借着月光翻到新一页,用炭笔匆匆写下:“第三夜,子时三刻,出血量七钱,雾效时长两柱香。”
雪还在下,程七娘把本子塞进怀里,望着关家亮着灯的窗户,轻轻叹了口气。
程七娘缩在柴堆后的身影动了动,怀里的小本子被体温焐得发烫。
她摸黑翻到新一页时,指腹蹭过前六夜的记录——墨迹深浅不一,有血珠溅上的暗红圆点,也有雪水洇开的模糊痕迹。第七夜,子时三刻,出血量七钱,雾效时长两柱香。她对着月光又核对一遍,炭笔在竹片上刻下更清晰的数字,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灶房的灯灭了,她这才猫着腰溜进偏屋。
梁上悬着的《青竹营造册》落了层灰,她踮脚取下,指甲挑开书脊夹层,竹片刻痕与旧书页摩擦出细碎的响。若她倒下...她喉咙发紧,指尖按在竹片上,总得有人记得,血不是白流的。
窗外传来小媳妇们的低语,程七娘把书重新挂好,掀开门帘出去。
院角的石磨旁,李二婶正把拆碎的旧棉絮往筐里塞,麻线在她皲裂的指节间穿梭:七娘,这火莲茎绒软是软,可就后山那几丛,够织几条被子?
三十条。程七娘蹲下身,拾起一团混着麻线的绒絮,幼童最扛不住冻,三十条,一人裹半条。她抬头望向暖棚方向,草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棚内传来孩子的嬉闹声——这是三天前还不敢想的动静。五成暖总比没有强,先保住命,再想旁的。
李二婶的手顿了顿,突然把绒絮往怀里拢了拢:我家铁柱昨儿说,棚里比他娘的热炕头还暖。
惜棠那丫头...哎。她抹了把脸,麻线勒得指尖发白,我再去拆床破被,大不了我和老头子裹草帘子。
程七娘看着妇人们弓着背的剪影,喉间泛起酸意。
她摸了摸怀里的竹片,转身往暖棚走去——得去查查绒絮够不够,可不能让哪个娃漏了。
第七夜的更鼓敲得格外沉。
苏惜棠扶着墙往灵泉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腕上的旧伤还在渗血,裹着的布帛早冻成了硬壳,碰一下就疼得钻心。三魂...两刻...她喃喃自语,指尖触到玉佩时,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灵泉的雾气比往日稀薄,泉眼中央浮着层薄冰。
她咬着牙摸出菜刀,可手刚举到半空就抖得厉害。
刀刃擦过手腕的瞬间,血珠没掉进泉心,反而顺着刀背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冻成暗红的冰粒。
扑棱——
檐上突然坠下一团黑影。
苏惜棠踉跄着后退,看清是飞鸢时,心尖猛地一揪。
那猎鹰双翅结着冰碴,金羽成了硬邦邦的片儿,连爪子都蜷成了青白的团。
最让她心疼的是它的眼——往日亮得像星子的鹰眼,此刻竟溢出两滴金泪,顺着冻僵的羽毛往下淌。
傻鸟...她跪下来,把飞鸢抱进怀里。
灵泉的暖意在空间里漫开,可飞鸢的身子还是凉得刺骨。
她咬破自己的舌尖,血珠混着唾液滴在鹰胸的金羽上:吃点热乎的...吃点...
飞鸢的喙动了动,轻轻碰了碰她腕上的伤口。
苏惜棠疼得倒抽冷气,却笑着摸它的头:我不疼...你得撑住...
姑姑!姑姑!
雪地里传来脆生生的喊。
苏惜棠抬头,见石伢子裹着条破毯子,像只雪球似的滚过来。
他的棉鞋漏了洞,脚趾头冻得通红,可眼睛亮得惊人:棚外的雪地...有金线!
像蛇爬过!
苏惜棠扶着墙往外走,关凌飞的身影突然从暗处窜出来,稳稳托住她的腰:我背你。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呼出的白气在她颈后凝成霜。
暖棚外的雪地上,三柱竹架下的积雪正在融化。
苏惜棠盯着那片湿漉漉的地面,瞳孔猛地收缩——三道细如发丝的金线正从竹架下延伸出来,在雪地里蜿蜒着连成三角,每根金线都泛着暖融融的光,像活物似的轻轻颤动。
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金线,一股热流就顺着脚心直冲头顶。
灵泉在空间里轰鸣,三道金光破泉而出,地扎进棚基的雪地。
雾气地腾起,比往日更浓更暖,裹着草席发出簌簌的响。
三魂养脉...苏惜棠望着棚顶,眼泪突然涌出来,脉通则生...原来...原来不是要我的命...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黑。
她最后听见的是关凌飞的嘶吼,混着飞鸢的尖鸣;最后触到的是他怀里的温度,比灵泉还烫,比金线还暖。
棚顶的残雪簌簌滑落,露出一行天然冰纹——月光下,那冰纹分明是两个字,一笔一划都刻进了雪层里,像青竹抽枝,像春芽破冻。
关凌飞抱着她往屋里跑时,雪光映着冰纹,他眼角的泪落下来,砸在苏惜棠苍白的脸上。
她的手腕还在渗血,可他能感觉到,那脉搏虽弱,却比往日更稳了些。
他把她放在床上,颤抖的手覆在她腕上。
窗外的更鼓敲过五更,他就这么坐着,盯着她睫毛上的霜花,盯着她腕上的血痕,盯着她逐渐有了血色的嘴唇。
再睡会儿。他低声说,拇指轻轻擦过她冻红的鼻尖,我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