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惜棠在废祠石阶上坐了整夜。
灵泉水在青瓷瓶里晃出细碎金波,她每半个时辰便往石台裂缝滴三滴——第一滴下去时,石台泛开血玉般的红光;第三滴渗进去时,石面腾起焦糊白烟;到了后半夜第七次滴落,裂缝深处突然传来“咔”的轻响,像有什么桎梏在崩解。
她的指尖抵着石面,能触到细微的震颤,像是地底有活物在挣扎。
识心草在她袖中发烫,草叶扫过她手腕,金芒忽明忽暗,像是在传递某种急切。
“别怕。”她对着石缝轻声说,声音裹着山雾的凉,“我带你们见天日。”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最后一滴灵泉刚触到石面,异变陡生。
泉水没有顺着裂缝往下渗,反而逆着重力浮起,在半空中凝成淡金色雾团。
雾团旋转着聚成一行血字,每一笔都像用利刃划开皮肉,带着刺目的腥气:“生者代役,死者偿债。”
苏惜棠猛地站起身,袖中识心草“唰”地窜出来,草尖直指血字。
前世在图书馆翻《齐律外篇》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卷被虫蛀了大半的古籍里,确实记着:“伪令立碑者,摄民魂魄以为力役,碑下锁魂桩,桩刻生民名,生者劳作之力汇于桩,死者怨气凝于桩,终成阴役阵,供立碑者驱策。”
“原来不是天条碑。”她攥紧识心草,指节发白,“是吸人血髓的阴碑!青竹村这些年明明种出了好稻子,可交完赋税总剩不下多少;去年大旱,赵府粮仓却堆得冒尖——原来我们的血汗,都顺着这桩子流进了他们的库房!”
山风卷着晨露扑来,她打了个寒颤,却更快摸出腰间的铜哨。
这是程七娘特意让人铸的,三长两短的哨声能传十里——她要召所有人来。
程七娘是最先到的。
她跑得鬓发散了一绺,怀里还抱着个半旧的布包,一进废祠就抖开包口:“我就觉着那碑不对劲!昨儿翻了半宿老粮帮的古籍残卷,果然有破阵之法——要以‘正信之力’覆盖碑文。正信者,万民心甘情愿交付的信任也。”
“正信?”小桃跟着阿木跑进来,额角沾着草屑,“姐,咱们的工分不就是正信吗?大家干活领券,凭券换盐换布,都是自愿的!没人拿鞭子抽,也没人藏着粮票哄!”
阿木的手在发抖,他攥着怀里的一叠纸:“我天没亮就去敲六村的门,张猎户说‘青竹的苏娘子救过我娃的命,我信她’;李寡妇把按了血指的纸塞我手里,说‘我男人死时,是你们送的棺木’……七村的自愿入市书,都在这儿了!”
一叠带着墨香和体温的纸铺在石台上,每张都歪歪扭扭写着“自愿入灵市,劳作换工分,心诚无欺”,底下是或粗或细的指印,有的沾着泥,有的染着草药汁,还有个小娃娃按了个歪歪的梅花印——是昨儿跟着母亲来领米的小妞妞。
苏惜棠喉头一哽。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线香,插在石缝里。
香头“滋”地窜起明火,青烟盘旋着升上天空,像在替这些名字向天地禀告。
“得罪了。”她咬着牙咬破掌心,鲜血滴在识心草叶上。
草叶瞬间涨大十倍,金芒如网罩住石台。
只听“轰”的一声,石台裂开蛛网状的纹路,露出下方一根黑黢黢的木桩——桩身密密麻麻刻着名字,每个名字都被朱砂圈得死死的,像被困在笼里的鸟。
关凌飞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手中猎刀泛着冷光:“我劈。”
刀光落下的刹那,木桩发出刺耳的尖啸,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哭喊。
木屑纷飞中,苏惜棠看见有白影从桩中飘出,有的扶着腰,像是怀孕的妇人;有的背着柴,像是上山的老人;最前面的是个穿补丁衣裳的小丫头,她冲苏惜棠笑了笑,嘴型分明在说:“谢谢。”
风卷着这些白影往山外去了,空气里残留着细碎的低语:“……我儿该娶亲了……”“……闺女的嫁衣有着落了……”
“成了?”程七娘抹了把眼角,“那些被锁的魂魄,终于能走了?”
苏惜棠摸着还在发烫的识心草,点头:“走了。往后青竹的血汗,只养青竹的人。”
与此同时,清河镇赵府后院。
赵婉容正对着妆匣描眉,螺子黛刚触到眉峰,突然喉间一甜。
她捂着嘴后退,指缝里渗出的血滴在妆奁上,染红了半面铜镜——镜中倒影里,她鬓角的珍珠簪子正在缓缓发黑,像被什么腐坏的东西啃噬着。
清河镇赵府的雕花窗棂被晨雾浸得发潮,赵婉容手中螺子黛“啪”地摔在妆匣里。
她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指缝间的血珠正顺着腕骨往下淌,将月白缎子袖口染成狰狞的红。
“这不可能!”她踉跄着撞翻妆台,翡翠首饰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腰间祖传的双鱼玉佩突然发出刺耳鸣响,等她颤抖着摸去,那温凉的玉体竟像被火烤过般烫手——“咔嚓”一声,玉佩从中裂开,露出内里用人血画的镇魂符,正滋滋冒着黑烟。
祠堂的檀香混着血腥气涌进来。
赵婉容扶着门框冲进祠堂,供桌上九盏长明灯的火焰正诡异地扭曲着,第三盏灯芯“噗”地熄灭,灯油在案几上洇出个暗红的圆。
她膝盖一软跪在蒲团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祖宗传下的锁魂桩……怎么会被破?”
铜铃被她摇得几乎散架,老仆瘸着腿撞开祠堂门时,额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血:“小姐,北岭那七个守碑的……全没了。”他哆哆嗦嗦掀起衣角,露出怀里半块焦黑的木片——正是锁魂桩上刻着“赵”字的残块,“今早巡山的庄丁在废祠外发现的,个个七窍流血,手里还攥着桩子碎屑……”
赵婉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
她抓起供桌上的青铜烛台砸向神龛,“噼里啪啦”的碎瓷声中,供着的赵氏祖先牌位“哐当”落地。
“苏惜棠!”她踩着满地狼藉冲到老仆面前,指甲几乎戳进对方眼眶,“去请玄机子!就算把青竹村的山翻过来,也要把那妖女的灵田空间挖出来——”
老仆被推得撞在柱子上,看着自家小姐癫狂的模样,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说话。
他弯腰捡起半块碎玉,见那裂痕里渗出的血珠正缓缓凝成“赵”字,像被谁用刀刻进肉里。
而此时的青竹村,晨雾正被人声冲散。
“都往后退!”关凌飞的声音像敲铜锣,他手持长棍站在临时搭起的柴堆前,身后是被粗绳捆住的黑木桩。
桩身上的朱砂名字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红,仿佛还能听见昨夜那些哭嚎的余音。
苏惜棠站在柴堆旁,识心草在她掌心发烫。
她望着围过来的村民——张猎户抱着生病时她送的药罐,李寡妇攥着去年冬天她给孩子做的棉袄,小妞妞举着半块没吃完的米糕,沾着糖渣的手指正指着木桩。
“烧吧。”铁柱老人突然跪下来,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地面,“我爹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别怨赵家,是咱欠了债’……原来他是被这桩子锁了魂啊!”他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我给我爹磕了十八年的头,今儿要替他把债烧干净!”
“烧!”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立刻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炸响。
程七娘抹了把脸,将火折子拍在苏惜棠手里:“我守着粮帮库房时,见过最烈的火是烧黑心账本——今儿这把火,要比那更旺。”
火折子擦燃的瞬间,识心草“唰”地窜上半空。
金绿色的草叶舒展成伞盖大小,叶面上浮起无数透明人影:有背着柴的老汉,有抱着娃的妇人,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是昨夜苏惜棠在废祠见过的那个。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可每个人的眼角都挂着泪,笑纹却比山桃花还艳。
“他们在说‘解脱了’。”小桃踮着脚看,声音发颤。
她怀里抱着账本,墨迹未干的工分券被风吹得哗啦响,“姐,你看那小丫头——她手里拿的,是不是去年你给我做的布娃娃?”
火焰“轰”地窜起,将木桩吞没。
焦糊味混着草木香漫开,可那些透明人影却没被烧散,反而顺着识心草的金芒往天上飘。
铁柱老人哭着追过去,被关凌飞一把捞住:“叔,他们是去投生了。”
苏惜棠望着腾空的人影,喉咙发紧。
她摸出腰间的工分券,指尖触到那些歪歪扭扭的指印——张猎户的是个大拇指,李寡妇的带着草药汁,小妞妞的是梅花印。
“你们看。”她突然提高声音,“从前我们的血汗顺着桩子流进赵府粮仓,现在我们的工分券揣在自己兜里。这火不光烧桩子,更要烧了那些‘该跪’的念头!”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有人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往火里倒,有人把攒了半年的铜钱撒向空中,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程七娘趁机拽过小桃:“快记!张猎户捐了两斗米做火引,李寡妇把陪嫁银簪子熔了打工分牌——这些都要上账本!”
“苏娘子!”山路上传来马蹄声。
周文远的心腹策马冲进人群,腰间的信筒还沾着露水。
他翻身下马,将密信塞进苏惜棠手里:“县丞大人说,州府的巡察使三日后到永安县,名义上查粮税,实则……”他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沿途驿站都有穿青衫的术士,见人就说‘青竹出妖女,逆天要遭雷劈’。”
苏惜棠展开密信,墨迹未干的字里浸着墨香:“陆氏暗桩已入青竹,慎之。”她的手指在“陆”字上顿了顿,抬头正撞进关凌飞的视线。
他手里还攥着猎刀,刀面映着跳跃的火光,“要我带人守山?”
“不。”苏惜棠将信折好塞进衣襟,目光扫过还在欢呼的村民,“他们怕的不是我们烧桩子,是怕天下人都知道——”她提高声音,让每个字都落进晨雾里,“我们本不该跪!”
风卷着火灰掠过她的发梢。
她低头时,看见脚边未燃尽的木炭突然闪了闪,表面浮起半个暗红的“陆”字,像根淬了毒的针,扎进泥土里。
此时的青竹村广场,烧尽的柴堆还冒着青烟。
不知谁搬来了老戏台的木桌,蒙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当台子。
人群突然静下来,只见从后山走来一位白须垂胸的老者,他手里拄着根青竹杖,杖头系着串红辣椒,每走一步都敲得地面咚咚响。
“那是……”程七娘眯起眼,突然拍了下大腿,“我在粮帮听说过!云游四方的‘田神公’,专替百姓讲‘种粮要种良心’的道理!”
苏惜棠望着老者走向木桌,他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正正好好盖在那半块“陆”字的灰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