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这话说得平静无波,听上去也十分的合乎情理,但“宇文大人”这个称谓一出,杨广眼底深处立刻便掠过了然之色,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江都宫变!
虽然那场风波已经平息,叛逆者全部伏诛,但宇文家的态度和立场,实在是暧昧,根本经不起有心人的推敲。
凌云此刻选择去他府上“将就”,哪里是简单的叙旧或借宿?
这分明是一次居高临下的巡视,是要亲自去掂量掂量,这位宇文大人,到底存着几分心思!
他最终没有再坚持,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凌云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也好,你去吧,宇文爱卿与你确实算是故旧,是该...拜访一二。”
最后几个字,杨广说得意味深长。
萧美娘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于是也不再挽留,只是殷切叮嘱:“明日若得空,再进宫来跟太上皇与本宫说说话。”
“臣,告退。”凌云躬身行礼,退后三步,这才转身走出了暖阁。
阁门外,金一金二依旧如同两尊铁塔般肃立,见到凌云出来,立刻投来问询的目光。
“今夜,本王宿于宇文府,你等无需挂念。”
“是!大王!”
......
夜色如墨,宇文府中,灯笼高悬,却照不亮宇文化及心底的慌乱。
他已经得到儿子宇文成都的禀报,知晓凌云今夜会来“拜访”。
“他不是在回洛阳的路上吗?怎么会来江都?”宇文化及在花厅内来回踱步,额上冷汗涔涔。
宫变前夕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他虽然并没有参与叛乱,却也绝非清白。
首先,作为朝廷重臣,在提前得知宇文智及等人已生反心的情况下,他却选择了沉默,属于是知情不报。
这也就算了,他甚至还以夫人突发恶疾为由,将负责宫禁守卫的宇文成都骗回府内。
乍一看,他是没有亲身参与那场宫变,可若真要深究,他那点心思,在那位洞察如火的虎威王面前,能经得起几番推敲?
其心可诛啊!
“父亲,前院来报,说大王到了。”宇文成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宇文化及的焦躁。
“快,随为父一同迎接王驾!”
他猛地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热情又惶恐的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
“虎威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来到府门之前,他的身子立刻躬成了九十度,姿态谦卑无比,根本不敢与凌云对视。
凌云目光平静地扫过宇文化及,将他那强装镇定的慌乱尽收眼底,淡淡开口:“宇文大人不必多礼,是本王叨扰了。”
随即,又朝宇文成都微微颔首:“宇文将军。”
“末将见过大王。”宇文成都立刻见礼,而后侧身让开道路,“大王请进。”
宇文化及也连忙附和:“是是,大王快请进。”
......
宴席早已备下,宾主落座,宇文化及亲自执壶斟酒,口中不断说着奉承与表忠心的话语,言辞恳切,仿佛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凌云看。
凌云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端起酒杯沾唇,并不急于开口。
直到宇文化及说得口干舌燥,气氛略显尴尬时,凌云才放下酒杯,缓缓开口:
“宇文大人,本王抵达江都,想起宫变之事,犹觉惊心。若非金卫与影卫拼死护驾,若非朝廷尚有如沈光这等忠贞之士,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的事情。
宇文化及手一抖,酒水险些洒出,连忙道:“是是是,大王说的是!那帮逆贼,罪该万死!太上皇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更有大王这等擎天之柱,方能化险为夷!”
凌云仿佛没听到他的奉承,继续淡淡道:“说起来,那夜宫禁守卫,似乎也出了些纰漏?”
说着,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宇文成都:“若非宇文将军临时告假,以他的忠勇,或许...乱象能更早平息?”
他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匕首,直刺宇文化及最心虚的地方。
宇文化及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后背被冷汗浸湿。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那只是巧合,但在凌云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预先想好的托词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求助般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儿子。
宇文成都紧抿着嘴唇,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低下头,避开了父亲的目光,也避开了凌云看似随意的扫视。
他对父亲当日所为心知肚明,深以为耻,然人子之责,让他无法开口指证。
在事实面前,他不会为父亲开脱,却也不能落井下石!
只能以这种沉默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不满与煎熬。
只是...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凌云将父子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对当日之事,已然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不过,他也没有再紧逼,而是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自有威严:
“宇文大人,你是朝中老臣,深受国恩。当知,有些底线,碰不得。有些心思,动不得。朝廷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更需要的是上下同心,忠谨任事,而非首鼠两端,心存侥幸。”
说着,他端起酒杯,向宇文化及示意了一下:“你说,是吗?”
宇文化及如蒙大赦,又如同被架在火上烤,慌忙举起酒杯,连声音都在发颤:
“大王教训的是!下官...下官铭记于心!定当恪尽职守,忠心不二,绝不敢有负皇恩,有负大王信任!”
说完,便立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他心底的寒意。
凌云的话,句句没有明指,却句句都敲打在他的要害上。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更加微妙。
宇文化及食不知味,如坐针毡,只能强颜欢笑,不断找话题,却又往往词不达意。
宇文成都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只是在凌云问及军务或武艺时,才会认真地回答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宴席终于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侍女撤下残羹,奉上清茶。
凌云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
他没有再看坐立不安的宇文化及,而是仿佛自言自语般,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沉重:
“如今北疆虽定,然将士抚恤,边城修缮,所费甚巨。”
“草原诸部虽表面臣服,赏赐安抚亦不可少。加之各地灾荒不断,流民亟待安置,唉...陛下仁孝,不欲加重百姓负担,然国库...”
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却如同重锤般敲在宇文化及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