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奉天殿。
金钟撞响,净鞭三挥。大明朝的文武百官,在晨曦中鱼贯而入,分列两班。
大殿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火药味。
朱元璋高坐于龙椅之上,静静看着底下的群臣吵成一锅粥。
今日的议题只有一个——高丽请战。
这封来自高丽国王王颛(恭愍王)的国书,让沉寂了没几天的朝堂再次沸腾了起来。
“陛下!臣以为,此乃天赐良机!”
率先出列的,是御史中丞陈宁。
此人素来依附于胡惟庸,是个典型的“鹰派”。
他手持象牙笏板,声音洪亮,在大殿内回荡:
“那纳哈出盘踞辽东,拥兵二十万,实乃我大明北疆之心腹大患!如今王保保虽擒,但北元余孽未尽。若要我大明劳师远征辽东,粮草转运艰难,耗费巨万。”
“而今,高丽愿为马前卒,出兵夹击。这分明是畏惧陛下天威,以此纳投名状!
既然他们愿做我大明的‘猎犬’,我们何不顺水推舟,让他们去咬那纳哈出?
若是赢了,是我大明之福。
若是输了,死的也是高丽人,于我大明毫发无损!
此乃一本万利之策啊!”
陈宁的话音刚落,立马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
“陈中丞言之有理!高丽虽是蛮夷,但肯听话就是好狗!”
“陛下,机不可失!借刀杀人,何乐而不为?”
站在文官前列的中书左丞胡惟庸,虽然没有说话,但嘴角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显然是支持这一派的,毕竟能不费朝廷一兵一卒就解决辽东问题,这若是成了,也有他中书省调度有方的一份功劳。
然而,就在这一片叫好声中,一个苍老却倔强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不可!万万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礼部尚书陶凯,颤巍巍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满脸通红,胡须都在颤抖,显然是气得不轻。
“陛下!高丽之言,绝不可信!”
陶凯跪倒在地,痛心疾首地说道:
“陈中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高丽国,虽在洪武元年便遣使纳贡,奉我大明正朔。
但实际上呢?他们至今仍用着北元的年号!穿着北元的衣冠!”
“高丽国王王颛,那是元朝的‘驸马’!
他娶的是元朝的鲁国大长公主!
高丽王室体内,流着蒙古人的血!他们与蒙元,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家!”
“这些年来,高丽在两国之间,首鼠两端,行‘两端外交’之策!
这边喊着大明万岁,那边又给北元暗送秋波!这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如今他们突然请战,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若是他们假意攻打纳哈出,实则临阵倒戈,与纳哈出联手,给我军背后捅上一刀……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陶凯这番话,可以说是字字诛心,直接撕开了高丽那层“恭顺”的画皮。
朝堂上的风向,瞬间又变了。
不少老成持重的大臣,纷纷点头。
“陶尚书说得对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高丽人反复无常,不得不防!”
“若是中了计,辽东局势糜烂,那可就糟了!”
右丞相汪广洋,站在一旁,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依旧发挥着他“小透明”和“和稀泥”的特长,缩着脖子,一言不发,生怕引火烧身。
胡惟庸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装哑巴了。
他轻咳一声,迈步出列。
“陶尚书此言,未免有些因噎废食了。”
胡惟庸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权臣气度。
“高丽确实曾是元朝驸马国,但那是形势所迫。
如今大元气数已尽,王保保被擒,和林被破。
高丽王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更何况,”他看了一眼陶凯,似笑非笑地说道,“此次高丽派来的使臣,乃是带着国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跪求的。若是陛下拒绝了,岂不是寒了天下归附之国的心?日后,还有谁敢来投奔我大明?”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陶凯指着胡惟庸,“你这是拿边疆将士的性命去赌!”
“我这是为陛下分忧!”胡惟庸寸步不让。
一时间,朝堂之上,两派人马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说“用狗咬狼”,有人说“防狗咬人”。
有人说“正统威仪”,有人说“兵不厌诈”。
唾沫星子横飞,引经据典,互不相让。
而那个真正能做主的人,朱元璋,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冷眼看着底下的这场闹剧。
他的目光,时而落在激进的胡惟庸身上,时而落在保守的陶凯身上。
这两派的观点,他都听进去了。
也都觉得有道理。
用高丽去打纳哈出,确实能省下大明不少力气。
他现在的国库,因为北伐和赈灾,已经快要见底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但陶凯的担忧,也不是空穴来风。
高丽那个地方,确实邪门。
王颛那个老小子,也确实是个滑头。
朱元璋在权衡。
他在思考。
他在等。
等那个真正能看透迷雾,给他一个“破局之策”的人。
“够了。”
朱元璋终于开口了。
仅仅两个字,原本喧闹如菜市场的奉天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立刻闭嘴,躬身垂首,等待着天子的裁决。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群臣。
“你们说的,都有理。”
“高丽要打,那是他们的心意。但这心意是红是黑,还得再瞧瞧。”
“此事,事关辽东大局,不可草率。”
他没有当场表态,而是大袖一挥。
“退朝!”
“此事,容后再议!”
“胡惟庸,汪广洋,还有兵部、礼部,你们回去再给咱好好琢磨琢磨!明日,咱要看到一个万全的章程!”
说完,朱元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后殿。
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是同意了?
还是没同意?
只有胡惟庸,看着朱元璋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阴霾。
他知道,皇帝这是还没拿定主意。
或者说……
皇帝是在等那个,能帮他拿主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