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啤酒混着烤肉焦糊的油脂味，黏在空气里，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包厢的空调嘶嘶吹着冷气，却压不住几十号人挤在一起蒸腾出的汗味、香水味，还有某种因久别重逢却又无话可说而滋生的尴尬气息。巨大的圆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堆叠如山。笑声尖锐，劝酒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手机外放的流行歌，震得人耳膜发麻。烟雾缭绕，熏得水晶吊灯的光都浑浊了几分。
苏寂坐在角落，像一块被遗忘的礁石。廉价的啤酒在他面前的杯子里晃荡，倒映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彩色射灯，光怪陆离。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洗得发白、镜片磨花的黑框眼镜，目光平静地扫过喧嚣的中心。那里，班长赵振正举着酒杯，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地讲着某个早已重复过无数遍的校园“壮举”，引来一片浮夸的附和与哄笑。班花林薇依偎在体育委员李强那壮硕得有些过分的臂弯里，巧笑倩兮，精心描绘的眼角眉梢偶尔扫过桌面上的昂贵红酒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另一边，家里开矿的富二代王鹏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新买的跑车，手腕上那块金灿灿的劳力士在迷离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没人看他。一个也没有。
“……所以说啊，还是当年好！”赵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哐当作响，脸涨得像块猪肝，“纯粹！哪像现在，一个个的，都他妈势利眼！”他打着酒嗝，环视众人，目光刻意在苏寂的方向顿了顿，又飞快地滑开，带着一丝轻蔑的怜悯。
王鹏嗤笑一声，晃了晃手腕上的金表：“班长，你这叫念旧！人要往前看！喏，看看哥们儿这表，刚到手……”
李强搂紧怀里的林薇，嘿嘿笑着插嘴：“鹏哥说得对！钱是王八蛋，可长得真好看！薇薇你说是不？”
林薇掩着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身体有意无意地往李强身上又靠了靠，眼神却飘向王鹏手腕的金光。
就在这时——
脚下的地板毫无征兆地向上狠狠一拱！
不是摇晃，是极其突兀、狂暴的向上猛冲！仿佛地底有一头沉睡万年的巨兽骤然苏醒，用脊背狠狠顶起了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
“哐——轰隆！”
时间被粗暴地撕裂。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吞噬了一切喧嚣。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发出濒死的哀鸣，猛地砸落下来，在苏寂前方几米处轰然炸开！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而出，混合着飞溅的石膏碎屑、断裂的电线火花，劈头盖脸打向尖叫的人群。
“啊——！”
“地震！地震了！”
“救命啊——！”
“我的腿！压住我的腿了！”
尖叫声、哭喊声、桌椅倾覆的碰撞声、墙体撕裂的呻吟声……所有声音揉成一团，变成纯粹混乱的噪音狂潮。天花板大块大块地塌陷，狰狞的裂缝像蛛网般疯狂蔓延，灰尘如同浓雾般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呛得人无法呼吸。灯光彻底熄灭，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混乱的光影和包厢内电器短路迸出的幽蓝火花，在滚滚烟尘中勾勒出鬼魅般扭曲、奔逃、跌倒、挣扎的人影。
世界在崩塌。
苏寂在第一时间就矮身缩进了那张沉重的实木圆桌底下。巨大的桌板承受了上方坠落的几块水泥碎块，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木屑簌簌落下。剧烈的震动像无数只狂暴的手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每一次颠簸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烟尘灌入鼻腔和喉咙，火辣辣地疼。他死死抓住桌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随着大地的痉挛而剧烈起伏。镜片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视野模糊。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尖叫崩溃，只是咬紧牙关，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击在胸腔。
震动并非持续的地动山摇，而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在瞬间达到了顶峰，然后骤然停滞。不是平息，是绝对的静止，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摁住。包厢内残存的呻吟和哭嚎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低频嗡鸣从地底深处传来，脚下的地面不再是水泥，而是变成了某种冰冷、坚硬、带有奇异纹路的暗红色岩石！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暗沉血光，瞬间取代了包厢的残骸，覆盖了视野所及的一切！
“……欢迎入鼎。”
一个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响起。冰冷，滑腻，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丝毫情感，只有纯粹的、居高临下的漠然。这声音并非来自任何方向，它就在颅骨之内回荡，冻结了所有残存的思绪。
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更彻底的崩溃。
“谁？！谁在说话！”班长赵振的声音嘶哑破裂，他的一条腿被扭曲的钢筋穿透，钉在暗红岩石上，脸上混杂着血污和涕泪，之前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恐惧。
“装神弄鬼！给老子出来！”体育生李强咆哮着，他运气好，只受了些擦伤，肌肉贲张，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将瑟瑟发抖的林薇死死护在身后。林薇精致的妆容早已糊成一团，昂贵的裙子被撕裂，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青紫，眼神空洞，只剩下本能的战栗。
富二代王鹏的尸体就在不远处。但此刻，那已不能称之为尸体。那是一堆焦黑扭曲、勉强维持人形的残骸，散发着浓烈刺鼻的、类似金属烧熔又混合了奇异药材的焦糊肉香。最诡异的是，在焦炭般的胸腔位置，几颗鸽子蛋大小、闪烁着粘稠暗红色泽的“珠子”正散发着微弱却诱人的光芒，如同凝固的血珀。
“药…是药！”一个带着眼镜、平时唯唯诺诺的男生孙浩忽然尖叫起来，他指着王鹏的残骸，眼镜歪斜，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他…他烧出来的…是灵药！古籍里记载的…人元大丹的气息！”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癫狂的学识回忆，手舞足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身体筛糠般抖着。
这句话如同火星掉入油桶。
李强的眼神瞬间变了。贪婪像毒藤般缠绕上恐惧，瞬间将其绞杀。他粗重地喘息着，目光死死钉在王鹏残骸上那几颗暗红“血珠”上，喉结剧烈地滚动。林薇似乎也捕捉到了什么，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李强的胳膊，看向血珠的眼神里，恐惧之下，悄然滋生出一丝渴求。
“放屁！胡说八道什么！”另一个女生崩溃地哭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是真的！”孙浩歇斯底里地嘶吼，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狂热的扭曲，“我研究过！这是机缘！活下去的机缘！吃了他！吃了那丹药就能活！！”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堆焦黑的残骸，双手不顾滚烫和恶臭，疯魔般地抓向其中一颗光芒最盛的“血珠”。
“滚开！”李强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脚狠狠踹在孙浩的腰侧。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孙浩像个破麻袋般惨叫着横飞出去，重重撞在一块突兀耸起的暗红岩石棱角上，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折，抽搐两下便没了声息。他的手腕在翻滚中扬起，一道微弱的、扭曲的暗红印记“壹玖”一闪而逝。
李强像头护食的猛虎，喘着粗气挡在王鹏的残骸前，眼中只剩下赤裸裸的占有欲和因力量爆发而激起的凶戾红光。他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几颗血珠，如同饿狼盯着肥美的羔羊。
“强…强哥…”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刻意的、黏腻的媚意，身体如水蛇般紧紧贴住李强贲张的臂膀，“带我…带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只要…只要一点…”她的目光，贪婪地黏在那颗最大的血珠上。
赵振看着这一幕，脸上的恐惧扭曲成了某种怪异的神色，他挣扎着想从钢筋中拔出腿：“李强！冷静！同学一场…我们应该…啊！”他话没说完，一块松动的、同样暗红纹路的巨大岩块毫无征兆地滚落，狠狠砸在他那条完好的腿上，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惨嚎，瞬间盖过了其他声音。
混乱在加剧。又有几个身影在短暂的呆滞后，眼中燃起了和李强相似的火焰，那是被恐惧和绝望逼出的、最原始的贪婪与凶残。他们不再哭喊，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手脚并用地向残骸和血珠悄悄爬去。人性的堤坝在生存和力量的诱惑前，崩溃得比那崩塌的包厢还要彻底。空气中弥漫的血腥、焦臭和那奇异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诡异的氛围。
苏寂缓缓从桌底残存的阴影中爬出。剧烈的震动和空间转换带来的眩晕感还在冲击着他的大脑，肺部吸入的尘埃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和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他咳嗽着，吐出一口带着灰尘和血丝的浓痰。镜片裂了一道狰狞的纹路，视野被分割成两块。但透过模糊的镜片，他的目光却锐利如淬火的刀锋，穿透浑浊的空气和弥漫的血光，死死钉在王鹏那焦黑手腕的残骸处。
那里，在焦黑的皮肤下，一个扭曲的、仿佛由熔融血肉构成的暗红色印记，正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叁柒”**。
不是错觉！刚才孙浩手腕上闪过的“壹玖”，也不是幻觉！
“药…人药…”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强忍着眩晕和翻腾的呕吐感，目光死死锁住脚下这片诡异暗红岩石上暴露出的、散发着微弱血光的扭曲符文。它们如同活物的血管，在冰冷的岩面上微微搏动。一个、两个、三个…他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残缺的纹路走向，在脑海中疯狂拼凑、计数。剧痛和混乱反而让他的思维如同浸入冰水般异常清晰。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挪动，避开那些陷入疯狂、贪婪或崩溃的身影。他的目标，是离他不远处，一块从巨大祭坛边缘崩裂下来的、巴掌大小、边缘锋利如剃刀的黑色碎片。它静静地躺在粘稠的血泊和灰白色的骨粉里，像一块被遗弃的瓦砾，散发着与周围血光格格不入的、深渊般的死寂。
李强已经开始粗暴地扒拉王鹏焦炭般的胸腔，试图找出更多完整的“血丹”。他的手指被烫得滋滋作响，皮开肉绽，却浑然不觉，脸上只有扭曲的狂热。林薇在一旁，紧张又极度渴望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破碎的衣角。赵振的惨嚎被所有人无视，如同背景杂音。
就在李强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最大、光芒最盛的暗红血珠时——
苏寂动了。他的动作迅捷得如同捕食前的毒蛇，没有丝毫预兆。他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黑色碎片，入手的感觉不像石头，更像是某种凝固的寒冰，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手臂蔓延。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自己左臂外侧那道在坠落中被钢筋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碎片锋利的边缘，狠狠刺入翻卷的血肉之中！
“呃——！”
剧烈的、远超伤口本身的灼痛瞬间爆炸开来！那不是简单的切割痛，更像是滚烫的岩浆混合着万千冰针，顺着血管疯狂注入！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口腔。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碎片嵌入血肉，那股撕裂灵魂般的灼痛感在达到顶点后，竟诡异地迅速转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仿佛在伤口里开凿出了一个通往虚无深渊的孔洞。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如同失控的电流，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扭曲旋转的、布满巨大裂痕的星空；一尊横亘宇宙、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青铜丹炉虚影，炉壁上刻满了与脚下岩石一模一样的血色符文；无数模糊扭曲、无声哀嚎的灵魂光影，如同燃料般被投入炉中；还有…更多一闪而逝的、血淋淋的编号！贰拾、肆拾玖、拾伍…它们在虚无中沉浮、湮灭。
同时，他脑海中关于祭坛符文数量的计算，在这剧痛与冰冷交织的极端刺激下，竟变得异常清晰和精准！
**“死亡编号总和：叁柒 + 壹玖 + 孙浩旁边压扁的两人（编号拾贰、贰拾叁）…等于…祭坛核心符文数量：壹佰零捌…”**
一个冰冷、残酷、令人绝望的等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了他的意识深处！
他们五十八人，从不是意外！他们是…**被精准投放到这祭坛熔炉里的、编号待取的药材！** 所谓的同学聚会，所谓的繁华都市，都不过是这血腥屠宰场开动前，最后的、虚幻的晚餐！
“欢迎入鼎。”那虚空中的轻笑，仿佛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嘲弄和一丝…品尝美食前的愉悦。
苏寂重重地靠在身后冰冷、布满粘稠血垢的暗红岩壁上，左臂伤口处嵌着那块诡异的碎片，冰冷的触感如同活物般不断向骨髓深处渗透，与残留的剧痛交织，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发疯的折磨。他艰难地抬起头，裂开的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眼前的景象：李强终于将那颗最大的暗红血珠塞入口中，脸上瞬间爆发出痛苦到极致的狰狞，眼球暴突，血管在皮肤下疯狂蠕动，但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充盈的狂喜所取代，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林薇趁着他吞噬的间隙，像一只受惊又贪婪的兔子，飞快地捡起地上另一颗稍小的血珠，毫不犹豫地塞进自己饱满的胸口，紧紧捂住，脸上交织着恐惧和一丝病态的满足；赵振在废墟和血泊中徒劳地伸着手，眼神涣散，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其他幸存者，有的呆滞地望着陌生的、悬挂着两颗惨绿色巨大月轮的血色天空，有的则像鬣狗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地上散落的、沾染着骨灰和碎肉的更小“丹粒”…
地狱的画卷，在脚下这片冰冷的血色祭坛上，才刚刚展开它最污秽的一角。
苏寂握紧了嵌入碎片的左臂，那非人的剧痛是真实的，那刺骨的冰冷是真实的，那来自虚空的、将他们视作药材的恶意，更是冰冷刺骨的真实。
人药…苏寂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嚼碎、咽下、融入自己的骨血。镜片上那道裂痕，像一道刻在他视野中的、永不愈合的伤疤。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
**“好得很。”** 他无声地对自己说，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沉入深渊、再无回头路的决绝。
第一步，在这炼狱般的“药圃”里，活下去。
然后，撕碎这该死的“药”字！用这嵌入骨肉的碎片，用这被当作药材的残躯，将这所谓的“鼎”，连同那虚空中的轻笑，一同…碾成齑粉！
陌生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腐朽的甜腥灌入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粗糙的砂砾。惨绿色的双月悬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投下冰冷诡异的光，将脚下这片无边无际的、刻满蠕动符文的暗红岩石大地，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海。远处，扭曲的、仿佛由骸骨和荆棘构成的巨大阴影在地平线上起伏，发出低沉而令人不安的呜咽。风掠过，带着刺耳的尖啸，卷起地面粘稠的暗红色尘埃和细碎的、难以辨别的白色粉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重得如同实质的水银，挤压着每一个刚刚坠入此地的灵魂。
人药苏寂，于此刻睁开了他那双染血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