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寂第四次尝试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发光的苔藓床铺上坐起身时,他终于成功了。尽管这个简单的动作依旧让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但比起之前连动一根手指都撕心裂肺的剧痛,已是天壤之别。
距离那场决定两个世界命运的终极净化,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根据7-Alpha精确的内部计时)。
这一个月,是苏寂有记忆以来,最为“平静”却也最为“煎熬”的时光。
平静,是因为他们不再需要时刻警惕噬骸者的嘶吼、肃清者的追杀,或是某个疯狂系统突然激活的死亡协议。光蕈林庇护所周遭,只有风吹过晶藤的沙沙声,银色河流的潺潺水声,以及那些温顺的光点生物偶尔发出的空灵鸣叫。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和泥土气息。
煎熬,则源于他自身。
他的身体恢复得极其缓慢。那场超越极限的对抗,几乎摧毁了他的生命根基。多处能量灼伤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痕迹,如同丑陋的烙印刻在他的皮肤之下,偶尔还会传来阵阵隐痛。最麻烦的是能量核心的枯竭,如同干涸的泉眼,只能依靠“起源之地”环境中无处不在的温和能量,以及璃每日采集的、具有微弱滋养效果的草药和银色河水,一点点地重新积蓄。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
而那只源骸之臂,依旧如同死去般沉寂。它沉重地挂在他的右肩,暗蓝赤红的角质层毫无光泽,指尖的利爪也失去了往日的锋锐寒芒,仿佛只是一件造型奇特的、冰冷的装饰品。无论他如何尝试用意念沟通,甚至冒险调动体内恢复的那一丝微弱能量去刺激,都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这条曾经赋予他力量、也带给他无尽痛苦和异化感的臂膀,似乎真的在那最后一击中,耗尽了所有的灵性与力量,彻底沦为凡铁。
这种从掌控强大力量骤然跌回近乎凡人(甚至比凡人更虚弱)的落差,比身体的疼痛更加磨人。他时常会盯着那只手臂出神,脑海中闪过它撕裂空间、硬撼核心的威能,随即又被眼前这死寂的现实拉回,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今天感觉怎么样?”璃端着一碗新熬好的草药走了进来。她的气色比一个月前好了很多,脸上也重新有了血色,甚至带着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被安宁生活滋养出的柔和光晕。她身上那件残破的制服早已被替换,如今穿着的是用某种柔韧发光纤维和宽大叶片简单缝制的衣物,虽然粗糙,却别有一番自然的韵味。
“还好。”苏寂言简意赅,接过药碗,将那苦涩的墨绿色药糊一饮而尽。长时间的相处,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太多言语。
“7-Alpha 在河边发现了一种新的浆果,能量反应很温和,味道也不错,我待会儿去摘一些回来。”璃接过空碗,语气轻快地说道。她似乎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每日采集食物、水源、草药,照料苏寂的伤势,研究周围那些奇特的植物,构成了她简单而充实的生活。
苏寂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庇护所外。7-Alpha 正站在不远处,幽蓝的竖瞳扫视着周围,履行着警戒的职责。他的机体损伤似乎修复了不少,光芒稳定,但苏寂能感觉到,7-AlAlpha 也在变化。他不再像在“摇篮”中那样,时刻处于最高效的战斗或分析模式,而是更像一个……融入环境的守护者。他有时会长时间地“凝视”某株发光的植物,或者“聆听”河流的水声,仿佛在尝试理解这个世界的另一种“语言”。
“我想出去走走。”苏寂突然说道。
璃愣了一下,随即担忧地蹙起眉:“你的伤还没好,7-AlAlpha 说……”
“只是在这附近,不走远。”苏寂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坚定。他需要活动,需要重新熟悉这具身体,需要感受这片土地,而不是永远躺在这张苔藓床上,像一个等待腐烂的废人。
璃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神色,知道劝阻无用,只好妥协道:“那……我扶着你。”
在璃的搀扶下,苏寂第一次真正踏出了这个居住了一个月的庇护所。
双脚踩在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发光苔藓上,感受着空气中那浓郁的生命能量包裹着残破的身体,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虚弱感依旧存在,每一步都显得有些沉重,但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以及肺部吸入的清新空气,都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沿着一条被璃和7-AlAlpha 踩出来的、不明显的小径,缓缓行走在光蕈林间。巨大的、散发着各色柔和光芒的蘑菇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斑斓的阴影。一些温顺的晶鳞小兽好奇地从菌杆后探出头,打量着这两个(在它们看来)行为古怪的“大型生物”。
阳光(或者说,那永恒光芒的天空)透过层层叠叠的菌盖,洒下斑驳的光斑。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苏寂在一株尤其粗壮、菌盖如同淡蓝色华盖的光蕈下停住脚步。他抬起头,看着那缓缓流淌着能量光华的菌盖脉络,感受着其中蕴含的、与这片土地同源的平和力量。
他缓缓抬起左手,轻轻触碰那冰凉而光滑的菌杆。
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能量反馈,顺着他的指尖传来。
不是源骸之臂那种狂暴或冰冷的力量,而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共鸣。
他闭上眼,尝试着引导体内那恢复了一丝的能量,模仿着这种共鸣的频率。
起初,毫无反应。
但他没有放弃,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尝试着。
璃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不敢出声打扰。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当苏寂几乎要放弃时,他感觉到,体内那丝微弱得可怜的能量,似乎……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种子,被春风轻轻唤醒,顶开了沉重的泥土。
虽然只有一丝,虽然转瞬即逝。
但他确实感觉到了。
那不是依靠源骸之臂的蛮力,也不是依靠“初始蓝图”的精密引导,而是他自身,与这片“起源之地”,产生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微弱的能量交互。
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路,还很长。
身体依旧残破,手臂依旧沉寂。
但至少,他迈出了第一步。
在这片遗忘了战争与痛苦的森林里,他开始了作为“遗民”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