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钺退下传旨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厚重的殿门外。暖阁内，只剩下朱允炆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庞大宫廷的、某种压抑的寂静。
他维持着端坐的姿态，双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御座两侧光滑冰冷的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刚才在下达指令时强行凝聚起来的那点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虚脱感和后怕。
面对黄子澄和齐泰，只是第一关。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更熟悉“朱允炆”的人——他的生母，皇太后吕氏。记忆碎片中，原主与母亲感情极深，几乎事事都会与母亲商量，依赖之心极重。吕氏对儿子的了解，可谓深入骨髓。任何一个细微的习惯改变，一个眼神的差异，一句语气的变化，都可能引起这位敏感母亲的疑心。
在危机四伏的宫廷中，一旦被最亲近的人怀疑“非其子”，那后果……朱允炆不敢细想，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椎攀爬。
他必须立刻调整状态，将自己彻底代入那个刚刚失去祖父、骤然登上大宝、内心充满不安与悲伤的年轻皇帝角色。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比王钺的更轻、更急，还夹杂着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和焦虑。
来了！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狂跳的心脏，努力让脸上的表情变得符合一个病弱、悲伤且依赖母亲的少年皇帝。他微微垂下眼睑，让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住眼底可能泄露的锐利与陌生。整个人的姿态，也刻意放松，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庇护的脆弱。
暖阁的雕花木门被两名宫女从外面轻轻推开，一道身着素雅宫装的身影几乎是疾步走了进来。正是皇太后吕氏。
她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容颜温婉秀丽，但因连日的悲伤与操劳，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和忧虑，脸色也有些苍白。她未戴繁复凤冠，只以一支素银簪子绾发，身着淡青色宫装，全无平日太后的威仪，更像是一位忧心儿子身体的普通母亲。
“我儿！”
吕氏一眼便看到端坐在御座上，脸色苍白如纸的儿子，那双原本就泛红的眼眶瞬间又蓄满了泪水。她几步便走到御座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伸出微凉而柔软的手，直接覆上了朱允炆的额头，声音带着哽咽和急切：
“怎么这就起来了？脸色这般难看！王钺说你还召见了黄先生、齐先生？胡闹！真是胡闹！御医再三叮嘱需静养，你方才醒来，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传来的温度让朱允炆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这是属于母亲的、毫无保留的触碰，陌生而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他强忍着没有躲开，反而微微偏头，让自己的额头更贴合那微凉的手心，模仿着记忆中原主生病时会做的、带着依赖的小动作。
“娘……”他开口，声音刻意放得轻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虚弱，“儿子……儿子只是觉得躺久了，浑身酸软，想起来坐坐……方才王钺来报，说黄先生、齐先生有要事，儿子想着……国事为重，不敢耽搁……”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句之间刻意留下些许气弱的停顿，仿佛每说一句话都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目光低垂，不敢与吕氏那充满关切和审视的眼神直接对视，生怕自己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冷静和陌生会被看穿。
吕氏仔细感受着他额头的温度，又仔细端详着他的面色，眉头紧锁，心疼地责备道：“什么国事重于你的身子？你皇祖父若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你如此不爱惜自己！这才登基几日？万事开头难，但也急不得这一时半刻。你若再倒下了，让娘……让这大明的江山怎么办？”
她说着，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在朱允炆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朱允炆心中微微一颤，原主残留的情感似乎在此时被触动，一股混杂着悲伤、委屈和依赖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让他的眼眶也有些发酸。这并非他本意，而是这具身体本能的反应。他顺势而为，任由眼角泛起一丝湿润，低声道：“娘，儿子知错了……只是……只是想起皇祖父……心里难受……又觉得自己无能，让娘担心，让朝臣忧虑……”
他将一切异常，都归结于“悲伤过度”和“病中虚弱”。这是最合理，也最无法被证伪的理由。
果然，吕氏见他这般模样，又提及先帝，心中的疑虑瞬间被更汹涌的怜爱和悲伤所取代。她拿出丝帕，轻轻为儿子擦拭眼角并不明显的湿意，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凶。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吕氏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你皇祖父……他是放心不下你，才……但你如今已是大明的皇帝，是万民之主，更要坚强起来。这江山社稷，固然重如山岳，但你的身子，才是这山岳的根基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内容无非是叮嘱他按时服药、好生歇息、莫要劳神，又吩咐身后的宫女去御膳房看看准备的药膳和清粥是否妥帖。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真切的关怀和担忧。
朱允炆一一应着，扮演着一个顺从、脆弱、需要母亲庇护的儿子角色。他偶尔点头，偶尔用简单的“嗯”、“儿子知道了”、“让娘费心了”来回应。他小心地控制着每一个字的发音，每一个眼神的流转，力求与记忆中的原主重合。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在飞速地吸收和适应。他从吕氏的话语中，捕捉着关于宫廷规矩、人际关系、乃至当前朝局的一些零碎信息。他注意到吕氏在提及某些朝臣名字时，语气中微妙的差异；也注意到她虽然担忧，但在涉及具体政务时，却恪守着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并不多言，只是反复强调让他保重身体。
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快速学习，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至少，初步的应对，似乎没有露出明显的破绽。
“方才……黄先生和齐先生，所为何事？”吕氏终究还是不放心，试探着问了一句，但问完又立刻补充道，“若是不甚紧要，便让他们明日再来。或者，娘让王钺去听听，回来禀报于你，你就在此静养，可好？”
朱允炆心中念头急转。他不能表现得对政务毫无兴趣，那不符合一个刚登基、试图有所作为的年轻皇帝的心态（即便原主优柔，但初期也是勤政的）；但也不能表现得过于热衷和急切，那会引起吕氏对他“病中操劳”的更强烈反对。
他斟酌着词语，用一种带着些许疲惫和无奈的语气说道：“听闻……是关于各地藩王上表哀悼，并请示入京奔丧之事……还有一些边镇的寻常军报。儿子想着，此事关乎礼制与亲情，边镇军务亦不可轻忽，故而……才让他们稍候。儿子会尽快处理，不会耽搁太久，让娘忧心。”
他将事情定性为“礼制”和“常规军务”，既显示了重视，又淡化了其紧急性。
吕氏听了，眉头稍稍舒展。藩王奔丧之事，她也有所耳闻，知道此事敏感，但儿子能想到“礼制与亲情”，处理起来想必不会太过激进。边镇军报若只是寻常，倒也无妨。她叹了口气：“既是如此……你见便见了，但切记，万不可劳神过甚，说几句话，问个大概便回来歇着，知道吗？”
“儿子谨记娘亲教诲。”朱允炆顺从地点头。
吕氏又仔细叮嘱了他一番饮食起居的细节，直到宫女端着熬好的药和清粥小菜进来，亲眼看着他用了小半碗粥，又盯着他服下那碗黑乎乎、气味浓郁的汤药，这才稍稍安心。
“好了，娘不打扰你了。你且去东暖阁见两位先生，说完事便立刻回来歇息，不准再去批阅奏章，可记住了？”吕氏站起身，理了理衣裙，语气恢复了作为太后的些许威严，但眼底的关切依旧浓得化不开。
“儿子记住了，娘亲放心。”朱允炆努力挤出一个让母亲安心的、略带疲惫的笑容。
吕氏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包含了太多情绪——关爱、担忧、期望，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儿子似乎与往日稍有不同的微妙感觉。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转身离开了乾清宫。
暖阁的门再次被轻轻合上。
当吕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当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朱允炆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整个人几乎是瘫软般地靠在了冰凉的御座靠背上。
冷汗，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涔涔地从背脊渗出，迅速浸湿了内里的单衣，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刚才与吕氏对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精神高度紧绷，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抹了一把额头，入手也是一片冰凉的湿意。
太险了……
虽然凭借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快速反应勉强过关，但他深知，这只是开始。吕氏作为母亲，直觉是极其敏锐的。今日他还能用“悲伤”、“病弱”作为掩护，但时间一长，随着他身体康复，随着他必然要推行的、与原主性格迥异的政策和手段，差异会越来越大，破绽也会越来越多。
到那时，他该如何自处？
这座金碧辉煌的乾清宫，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什么权力巅峰的象征，而是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四处充满了窥探的眼睛和无形的陷阱。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无数人注视着，分析着。皇帝的身份，是最大的护身符，也是最致命的靶子。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就没有退路。
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彻底地消化原主的记忆，熟悉宫廷的一切规则和人际关系，将自己完全融入“建文帝朱允炆”这个角色。同时，他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绝对可靠的力量和信息渠道。王钺或许忠心，但其能力有限，且终究是宫内宦官。他需要更专业、更高效的情报组织，需要一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军事力量。
还有黄子澄、齐泰……这些历史上的“忠臣”，他们的能力和眼光，真的能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帝国，应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吗？朱允炆对此深表怀疑。
他知道，他不能完全依赖历史上的任何一个人。他必须亲自掌控一切。
休息了片刻，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精神也重新凝聚起来。朱允炆缓缓站起身。腿脚依旧有些发软，但他刻意挺直了脊梁。
东暖阁里，黄子澄和齐泰还在等着。
这既是一次考验，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初步接触帝国核心政务，并开始施加自己影响力的机会。
他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褶皱的袍袖，脸上所有的脆弱和后怕都已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平静。他迈开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向着东暖阁走去。
每一步，都如同踏在薄冰之上，需要万分谨慎。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而且必须走好。
因为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与这座皇宫，与这个庞大的帝国，与那段波澜壮阔又危机四伏的历史，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再无退路。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