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文华殿侧殿。
这里已被暂时改为帝国总参谋部的临时指挥中枢，与之一墙之隔的，便是由夏原吉主导的帝国后勤总署办公地。此刻，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松木长桌上，并非摊开着兵法韬略，而是铺满了一幅极其详尽的《漕运与江北仓储堪舆图》。
朱允炆褪去了朝会时的衮服，只着一身玄青色常服，衣袖随意挽起，正俯身于地图之上。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运河与淮河交汇之处，那个被朱笔重重圈出的地名——淮安。
徐辉祖、夏原吉，以及几名从参谋司与户部遴选的干练官员，肃立两侧，神情专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战场杀伐，却同样紧张严肃的气息。
“淮安，”朱允炆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此地，北接黄河（此时黄河夺淮入海），南控江淮，运河中枢，七省咽喉。自古以来，便是漕粮转运的命门所在。”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运河北上，划过徐州、济宁、临清，直抵通州。“旧有仓储，多依府县旧城而设，零散杂乱，管理粗放。存粮易受潮霉变，器械堆放无序，账目更是糊涂一团。一旦有事，调拨迟缓，损耗惊人，前线将士饿着肚子，后方仓库却可能堆着发霉的粮草！”
他语气平静，但话语中的内容却让夏原吉等人面露惭色，同时又深感震撼。陛下对旧有弊病的洞察，竟如此一针见血。
“因此，淮安新仓，绝不能是旧仓的简单扩大或翻修。”朱允炆直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它必须是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标准化战略仓库群’。”
他接过王钺递来的一卷厚厚图纸，在桌面上缓缓展开。图纸上，并非传统的亭台楼阁式样，而是由一个个规整的矩形、清晰的线条、精确的尺寸标注构成的平面图与结构图，充满了冰冷的、功能至上的几何美感。
“诸位爱卿请看，”朱允炆的指尖在图纸上划过，“此乃格物院与将作监根据朕的构想，联合绘制的‘淮安枢纽一期工程’蓝图。”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图纸上，核心区域是十个巨大的、排列整齐的“丰”字形仓廒。与传统土木结构不同，这些仓廒的墙体标注使用了“水泥砂浆砌筑青砖，内壁水泥抹平”，屋顶则是“水泥预制板覆瓦”，地基更是要求深挖夯实后，铺设“水泥混凝土基层”。
“水泥？”夏原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面露疑惑。他主管财政，对工部物料也颇为熟悉，却从未听闻此物。
“一种新型建材，遇水硬化，坚如磐石，防火防潮，远胜三合土。”朱允炆简单解释了一句，并未深究其来源，众人也心照不宣地将其归于“太祖梦授”之列。“以此物筑仓，可保粮食军械不受湿气虫蚁侵害，亦能抵御火灾。”
除了主仓区，图纸上还规划了码头区、晾晒场、马厩、车营、营房、以及一个独立的“检疫隔离区”。整个仓库群被一道标注为“水泥包砖墙体，高三丈”的围墙环绕，四角设有了望箭楼，俨然一座功能齐全、防御森严的独立城堡。
“标准化，不止于建筑。”朱允炆又指向图纸旁附带的几张分图，“容器，也需统一。”
他展示了几种木制箱、桶、袋的标准化尺寸图。“所有入库物资，必须使用统一规格的容器盛装。粮用标准麻袋，一袋定重一石（约120斤）。军械零件用标准木箱，箱体需标明内容、数量、入库日期。如此，清点、搬运、核算，效率可提升数倍。”
夏原吉眼中闪过明悟的光芒。他是理财大家，立刻意识到这种标准化管理对减少损耗、防止舞弊的巨大好处。以往盘点仓库，光是衡量器具不一、包装杂乱，就不知要耗费多少无用功，更给了胥吏上下其手的空间。
“然，陛下，”夏原吉沉吟道，“此举虽好，但兴建如此规模之新仓，耗资必巨。且统一容器，亦需大量制作，这人工、物料……”
朱允炆微微一笑，看向夏原吉：“夏卿所虑，朕已知之。资金，一部分出自内帑，另一部分，可由即将发行的二期‘战争国债’中专项拨付。至于人工，淮安本地征调民夫，以工代赈。核心技术工匠，由将作监派遣。物料，朕已令格物院在淮安左近寻找合适黏土，就地建立水泥窑，减少运输成本。”
他的思路清晰，显然早已通盘考虑过。夏原吉闻言，心中稍安，同时也暗暗咋舌于皇帝推行此事的决心。
“建筑与容器，只是骨架。”朱允炆的语气再次变得凝重，“真正让这座仓库‘活’起来的，是流淌其中的‘血液’与掌控一切的‘神经’。”
他命王钺又铺开几张图纸，上面绘制的是复杂的表格与流程示意图。
“此乃新式仓储账簿系统与运作流程。”朱允炆指点着，“所有物资入库，需经过三道核查：接收官核对数量与品类，质检官查验质量与包装，账房官登记入册。三者签字画押，缺一不可。出库亦然，必须有总参谋部签发的、格式统一的调拨令，经仓库主管核对无误，方可放行。”
账簿的样式也截然不同，不再是流水账，而是分门别类的台账。每一种物资，都有独立的账页，清晰记录着“期初结存”、“本期入库”、“本期出库”、“本期损耗”、“期末结存”。旁边还有备注栏，记录交接人员、运输车队编号、甚至天气情况。
“朕要的，不仅仅是知道仓库里有什么，有多少。”朱允炆的目光锐利起来，“朕还要知道，这些物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路上走了几天，损耗了多少，为什么损耗！每一袋粮食，每一支箭矢，从入库到消耗到前线士卒手中，整个过程，都必须可追溯，可查询，可问责！”
他提出了一个让夏原吉都感到新奇的概念：“数据，夏卿。通过这些账簿，我们可以得到‘数据’。比如，通过对历次运输损耗的统计，我们可以找出损耗最高的路段或季节，从而针对性加强保护或调整运输时间。通过对不同军械出库频率的分析，可以预判未来的需求，指导格物院和工部的生产计划。甚至，通过对各地粮价波动的监测，可以在低价时购入，充实库存，节省国库开支。”
夏原吉听得心神震动。他一直以来管理财政，也多靠经验与估算，从未想过，可以通过如此精细的记录与统计分析，来洞察更深层次的问题，实现更精准的管理。皇帝口中的“数据”，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陛下……此‘数据’之法，神乎其技！”夏原吉由衷叹服，“若真能推行，则国库账目、物资流转，皆可洞若观火，贪腐舞弊，无所遁形矣！”
“正是此理。”朱允炆点头，“淮安仓，便是此新式管理体系的试验田。成功之后，当推行于帝国所有战略节点仓库。”
他看向徐辉祖：“魏国公，总参谋部需即刻着手，制定基于此新仓储系统的后勤保障预案。未来北伐，大军所需粮草、被服、药材、火药、备用军械，皆需精确计算消耗速度与运输时间，制定出详细的补给计划表，确保前线供应不绝。”
徐辉祖肃然领命：“臣明白！参谋司后勤厅已开始学习此新式账簿，并着手测绘北进路线之里程、路况、河流渡口，以为计算依据。”
一场围绕淮安新仓的会议，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朱允炆事无巨细，从仓库的排水沟设计，到防火水缸的摆放位置，再到账本表格的具体栏目设置，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他脑海中来自现代的理念，正通过一张张图纸、一条条规程，艰难却坚定地植入这个古老的帝国肌体之中。
一个月后，淮安城北，原是一片荒滩的选址上，已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巨大的工地上，数以千计的民夫在工部官员和匠人的指挥下，分工协作。深挖地基的号子声、搅拌水泥砂浆的撞击声、搬运青砖木料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的劳动交响。
格物院派来的技术吏员，正在指导工匠建造第一批水泥窑。黑烟升起，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建筑材料即将在此诞生。
夏原吉亲自坐镇淮安，监督工程进度与钱粮支出。他带来的户部算手们，已经开始尝试使用陛下亲授的新式记账法，记录每一笔物料和人工的消耗。起初，他们极其不适应，觉得繁琐无比，但在夏原吉的强令下，只得硬着头皮学习。
工地一角，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来自总参谋部后勤厅的几名年轻军官，正对着地图和算盘，激烈地讨论着。
“假设一个战兵每日耗粮二升，马匹每日耗豆料三升，草十斤。北伐若动用十万步卒，五万骑兵，每日仅粮草便需……”
“还需考虑民夫消耗！运输队自身也要吃喝。”
“弹药消耗更难估算，一场中等烈度的交战，燧发枪营需预备多少发定装弹药？‘雷神炮’一发炮弹重几何？……”
“关键是运输！从淮安运至北平前线，漕船载重与速度，车队日行里程，途中损耗……这些‘数据’必须尽快核实准确！”
他们面前摊开的，正是模仿皇帝所示范的那种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假设与推算。这种前所未有的、试图用量化计算来支撑战略决策的方式，让他们感到既兴奋又压力巨大。
夏原吉巡视至此，默默听着年轻军官们的讨论，又看了看桌上那些充满数字的稿纸，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陛下曾说过的话：“后勤，亦是战争。甚至从某种意义上看，是更决定性的战争。”
他原本对这句话体会不深，但此刻，看着这庞大的工地，看着这些绞尽脑汁进行计算的军官，他忽然明白了。陛下要打造的，不仅仅是一座坚固的仓库，更是一套精密、高效、反应迅速的战争血液输送系统。这套系统的强大与否，将直接决定未来帝国雄师能走多远，能打多久。
傍晚，夏原吉在行辕中审阅今日的工程简报和账目。一名老主事捧着几卷旧式账本，嘟囔着：“部堂，新式账目虽好，却也太过繁琐，不若旧账一目了然……”
夏原吉放下手中的朱笔，抬眼看了看这位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下属，缓缓道：“李主事，你可知陛下为何要兴此土木，行此新法？”
老主事一愣，躬身道：“自然是为了北伐大业，囤积粮草军资。”
“是，也不全是。”夏原吉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工地上的点点火光，“陛下要的，是一个‘可知、可控、可预测’的后方。旧法，如同雾里看花，看似简便，实则模糊不清，极易为人所乘，贻误战机。新法虽繁，却能拨云见日，让每一粒米，每一文钱，都走在它该走的路上，发挥它最大的效用。”
他拿起一份按照新式账簿记录的物料清单，指着上面清晰的出入记录和结余数字：“你看，今日入库青砖十万块，支出八万块用于三号仓地基，结余两万块，明日预计还需五万块……一目了然，心中有数。若依旧账，只怕要到月底盘库，才知道究竟用了多少，还剩多少。”
老主事看着那清晰无比的账目，张了张嘴，最终叹服道：“部堂高见，是下官……迂腐了。”
夏原吉摇了摇头：“非你迂腐，而是时代在变。陛下正以雷霆之势，改变着这个帝国的一切。我等为臣者，若不能紧跟陛下的脚步，迟早会被这滚滚向前的洪流所抛弃。”
他回到案前，重新拿起朱笔，在新式账册的末尾，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自己签下的，不仅仅是一份账目，更是一份对全新管理秩序的认同与践行。
淮安的工地，日夜不休。地基在一点点夯实，墙体在一寸寸垒高。与之同步构建的，是那套无形的、却更为重要的规则与流程。
朱允炆在南京，几乎每日都能收到来自淮安的密报，既有夏原吉的正式奏章，也有皇城司关于工程进度与官员表现的秘密汇报。他仔细阅读着关于水泥烧制成功的消息，关于第一批标准仓廒完成封顶的喜讯，也关注着基层官吏从抵触到适应再到初步认可的转变过程。
他知道，将现代后勤理念植入古代的土壤，必然伴随着阵痛与不解。但这是他必须完成的基础工程。没有这套高效、可靠的后勤体系支撑，再精锐的新军，再宏大的战略，都不过是空中楼阁。
“淮安，只是开始。”朱允炆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目光越过淮安，投向更北方的徐州、济宁，乃至未来的辽东、西域。“这条钢铁般的补给线，将如同帝国的动脉，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每一处需要它的疆域。”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未来那场决定国运的北伐中，来自江南的粮秣军械，通过这条高效的后勤血脉，源源不断、分毫不差地注入前线大军，支撑着他们横扫漠北，犁庭扫穴。
后勤，这看似枯燥乏味的领域，正在他手中，被锻造成最强大的战争武器之一。帝国的基石，正在淮安那片喧嚣的工地上，被悄然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