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天空,似乎更加的压抑,也许是因为那如同铁桶般越收越紧的军事包围,以及随之而来的、日益尖锐的内部矛盾。
燕王朱棣亲率主力在外,试图寻找徐辉祖堡垒链条的薄弱环节进行突破,或是寻找与官军主力决战的机会,将守卫北平、维持后方稳定的重任,交给了他的长子——世子朱高炽。
朱高炽与其弟朱高煦的性格截然不同。他体型肥胖,行动不便,不似其父、其弟那般弓马娴熟、勇武过人,但他性情温和仁厚,勤勉好学,处理政务谨慎细致,在儒生和部分官员中颇有声望。朱棣选择他留守,看中的正是其稳重和理政能力,希望在动荡时期,能有一个能安抚人心、维持运转的核心。
然而,朱高炽接手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
困境之一:粮草日窘。
徐辉祖的“堡垒推进”战术,效果正在持续显现。北平城外的大片农田、庄园、小型粮仓,要么已被官军控制,要么处于其兵锋威胁之下,无法再为城内提供稳定的补给。城内虽有积储,但坐吃山空,消耗巨大。朱高炽每日审阅的粮册,上面的数字都在无情地减少。
他开始下令削减用度。先是王府用度减半,然后是官员俸禄部分折色(以布帛等实物代替银米),最后波及到军队和普通百姓。市面上的粮价早已飞涨,黑市交易猖獗,但依旧难以为继。负责粮秣的官员每日愁眉苦脸,向朱高炽汇报的都是坏消息:某处粮仓即将见底,某支运粮队被官军游骑截杀,城外最后的几个秘密储粮点也被官军拔除……
饥饿的阴影,开始笼罩北平城。街面上,以往还算安分的流民乞丐数量明显增多,甚至开始出现小规模的哄抢粮店事件。军心也开始浮动,尽管朱高炽竭力保证军队供应优先,但伙食标准的下降是实实在在的,怨言在士兵中悄悄流传。
困境之二:人心浮动。
如果说物资匮乏是硬伤,那么人心离散则是更致命的软刀子。
建文朝廷的“推恩令”,其长期效果在此时终于猛烈爆发。燕王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朱棣除了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这三个嫡出儿子外,还有不少庶出的兄弟子侄。按照“推恩令”,这些旁支宗室原本也有机会获得封地和禄米,甚至被皇帝特恩授予官职。此前,迫于朱棣的威势和家族整体利益,他们尚能团结一致。但如今,燕王府风雨飘摇,前途未卜,朝廷又不断通过秘密渠道,对这些人进行暗示和拉拢。
一位名叫朱济熺的堂弟,其母族与朝廷中的某位官员有旧,近日便显得颇为活跃。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对朱高炽毕恭毕敬,言语间时常流露出对当前局势的“忧虑”,甚至隐隐暗示“若早日遵从朝廷法度,何至于此”。朱高炽心知肚明,这位堂弟恐怕已经与朝廷暗通款曲,至少是起了异心。但他性格仁弱,且顾及宗族情面,更怕严厉处置会引发更大的动荡,只能好言安抚,暗中加强监视,疲于应付。
更让朱高炽头疼的,是军中的不稳迹象。燕军的中下层军官中,并非所有人都对朱棣死心塌地。一些原本就是朝廷委派、或因各种原因被朱棣收编的将领,在朝廷强大的军事压力和“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政治宣传下,开始动摇。
守备北平南城一名姓王的千户,就曾被皇城司密探策反。他虽然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但利用职务之便,将城防换岗时间、兵力部署等琐碎信息秘密传递出去。朱高炽隐隐察觉南城防务有些异常,但当他询问负责南城防务的主将时,那位主将却支支吾吾,或推诿下属,或归咎于物资短缺、士兵疲惫,让朱高炽难以抓到切实把柄。他感觉自己的命令,出了王府,似乎就变得不那么顺畅了,有一种无形的阻力在阻碍着政策的执行。
困境之三:权威不足。
朱高炽的仁厚,在太平时节是美德,但在乱世危城之中,却成了致命的弱点。他缺乏其父朱棣那种杀伐果断的威严和震慑力。面对阳奉阴违的宗室,他难以痛下杀手;面对搪塞推诿的将领,他无法立威惩戒。
这一日,朱高炽召集留守的主要文武官员,商议如何应对日益严峻的粮荒。会上,气氛沉闷。
朱高炽提出,希望各位宗室、官员能率先垂范,进一步缩减用度,并拿出部分私储,以解燃眉之急,共渡难关。
话音未落,那位堂弟朱济熺便阴阳怪气地开口了:“世子殿下,非是臣等不愿为国……为王府分忧。只是如今这光景,大家的日子都难过啊。臣等家中也是人口众多,存粮有限,若是都拿了出来,只怕没等到官军破城,自家人就先饿死了。况且……这节流终究是有限,还得想法开源才是。不知王爷在外,可有筹到粮草的消息?”
他巧妙地将皮球踢给了不在场的朱棣,言下之意,是你父亲在外面打不赢,导致我们被困,现在反而要我们掏家底?
几名与朱济熺走得近的官员也随声附和,诉苦不已。
而军中将领,则更关心军队的供应。一名性情耿直的指挥使直言:“世子!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如今弟兄们饭都吃不饱,如何守城?若是再削减,末将只怕……军心涣散,生出事端啊!” 他的话带着威胁的意味,仿佛如果粮食问题不解决,军队就可能失控。
朱高炽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这群各怀心思、争论不休的臣子,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试图调和,试图说服,但他的温和言辞在现实的困境和私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他无法像父亲那样,用凌厉的眼神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让所有人闭嘴、服从。
会议不欢而散,最终只达成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决议,对于解决根本问题毫无助益。
会后,朱高炽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大堂内,疲惫地揉着眉心。窗外,是灰暗的天空和死气沉沉的北平城。他收到密报,朱济熺回去后,与几名宗室和文官密会,言语间对王府前景极为悲观,甚至提到了“早做打算”。而军中,也流传着一些“世子仁弱,难当大任”,“不如……”的窃窃私语。
一股寒意,从朱高炽的心底升起,比这严冬更冷。他知道,北平最大的危机,或许并非来自城外的铜墙铁壁和犀利炮火,而是来自这内部日渐蔓延的离心离德和蠢蠢欲动的背叛。父王将基业托付给他,他却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座即将从内部崩塌的火山口上,眼睁睁地看着裂缝蔓延,却无力回天。
仁厚,守不住这危如累卵的城池,更镇不住这乱世中的人心鬼蜮。燕藩的后方,在朱高炽勉力支撑的表象下,已是暗流汹涌,内乱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