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苑新军的汗水和口号声回荡在南京城上空时,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朱允炆,其目光已越过长江,投向了那片广袤、苦寒而又至关重要的北疆。他深知,内部的改革固然是根基,但若边陲不稳,强军亦如沙上筑塔。尤其在他与燕王朱棣的矛盾日趋尖锐,且皇城司已掌握其勾结蒙古的确凿线索之时,确保九边重镇的忠诚,便成了压倒一切的战略要务。
乾清宫的暖阁内,炭火驱散了初春的余寒。朱允炆并未召见兵部或五军都督府的官员,而是单独与总参谋长徐辉祖、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及皇城司指挥使宋忠进行了一场小范围的御前会议。墙上悬挂的巨幅《九边防御总图》,取代了往日的漕运或赋税图表,成为了此刻关注的焦点。
“陛下,”徐辉祖率先开口,手指点向地图上从辽东到甘肃的漫长防线,“九边诸镇,乃帝国之盾,亦是潜在之患。诸镇总兵、将领,多为洪武旧臣,久驻边塞,与京中联系渐疏。其麾下将士,更是常年与北虏周旋,血勇剽悍,亦易生骄矜之心。燕王若反,必设法蛊惑、拉拢边军。”
夏原吉接着奏报,语气凝重:“据户部历年账册及近期核查,边军粮饷拖欠、冬衣不足、堡寨失修之事,虽经屡次申饬,仍时有发生。将士戍边辛苦,若再受饥寒之苦,难免心生怨望,易为奸人所乘。”
宋忠则言简意赅地补充了皇城司掌握的边镇人事动态,哪些将领与燕王府有过隐秘往来,哪些部队因待遇问题曾有小规模骚动,哪些地方卫所与蒙古部落存在不清不楚的私下贸易。
朱允炆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边军的问题,是历史积弊、财政困难、地理隔绝和潜在政治风险交织在一起的顽疾。单纯依靠严厉申饬或派员监察,效果有限,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朱允炆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边军将士,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朕心知之。以往朝廷或有顾及不周之处,致使将士寒心。如今,非是追责之时,而是施恩之际。”
他看向夏原吉:“夏卿,二期国债所募银钱,已大部入库。朕意,从中拨出专款八十万两,作为此次‘边镇抚慰’之用。此款,非为填补旧欠,而是‘特赏’!”
“特赏?”夏原吉微微一怔。八十万两不是小数目,若用于填补历年拖欠的军饷,或许能解部分燃眉之急,但陛下明确表示这不是用来还旧账的。
“不错,特赏。”朱允炆目光锐利,“此赏,要赏得及时,赏得丰厚,赏得让每一位边军将士,都能真切感受到朕的关怀与朝廷的恩典!具体如何分配,户部与总参谋部会同拟定细则,总原则是,按戍守年限、战功大小、驻地艰苦程度,分等次发放。优先保障最基层的士卒能拿到实银,军官之赏,亦需公允,但绝不允许层层克扣!”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朕会派内侍与户部、兵部官员组成联合犒赏使团,携银帛、酒肉、新棉衣,分赴各镇,亲自发放到一线士卒手中!同时,传朕旨意,自今年起,边军饷银标准,比照京营上直卫,提高两成!历年旧欠,制定计划,分三年逐步清偿!”
夏原吉心中飞快计算着这笔巨额开支带来的财政压力,但看到皇帝不容置疑的眼神,深知此事关乎国本,立刻躬身领命:“臣遵旨!必当详细筹划,确保赏银一分不少,直达军前!”
朱允炆又看向徐辉祖:“魏国公,总参谋部需拟定一份对边军将领的升赏名单。凡恪尽职守、忠勇可嘉者,不论出身,不论资历,该升迁的升迁,该封赏的封赏。尤其是那些与燕王府素无瓜葛,或曾明确抵制其拉拢的将领,要重赏!以此明示天下,朕,赏罚分明,只论忠奸功过,不论亲疏远近!”
“臣明白!”徐辉祖肃然应道。这是明确的导向,旨在分化边军将领,巩固忠贞者,孤立乃至清除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最后,朱允炆对宋忠道:“皇城司要确保犒赏使团的安全,同时,严密监控各镇受赏后的反应,尤其是将领们的动态。若有任何人,在此恩赏之下,仍心怀异志,或暗中与北平勾连……你知道该怎么做。”
“臣,明白!”宋忠的回答简短而冰冷,蕴含着无形的杀机。
方针已定,庞大的帝国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数日后,一支支打着钦差旗号的犒赏使团,在精锐京营骑兵的护卫下,携带着沉重的银箱和满载物资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出南京城,向着北方各个边镇疾驰而去。与此同时,六百里加急的谕旨,也已先期抵达各镇总兵官衙署。
蓟镇,总兵官府邸。
总兵官,老将刘真,接到朝廷特使即将抵达、并携有陛下特赏的消息时,正在为军中冬衣储备不足和部分堡寨年久失修而发愁。他年过六旬,镇守蓟镇多年,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对于南京的朝局变动,他有所耳闻,但边关事务繁杂,他更多的是持一种谨慎观望的态度。燕王曾派人送来过礼物,被他以“边镇守臣,不敢私交藩王”为由婉拒了。
“陛下……此次手笔不小啊。”刘真抚摸着那份由皇帝朱笔亲批、加盖玉玺的嘉奖谕旨,上面不仅肯定了他多年的功绩,还明确提到了提高饷银和清偿旧欠,语气之恳切,赏赐之厚重,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尤其是那“只论忠奸功过,不论亲疏远近”之语,更是让他心中一动。
当钦差使团抵达时,刘真率领麾下将领出城十里迎接。仪式庄重而简朴。在数万边军将士的注视下,钦差当众宣读了皇帝的嘉奖圣旨,随后,一箱箱白花花的银锭被抬上来,按照早已核定好的名单和等级,当场发放给各级军官和士卒。
“王老五!戍边八年,参与大小战斗十七次,伤三处,赏银二十两!新棉衣一套!”
“李狗剩!驻守黑风口烽燧三年,无一日缺勤,赏银十五两!酒肉各五斤!”
……
唱名声在寒风中回荡,拿到实实在在赏银和物资的士兵们,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很久没有一次性拿到过这么多钱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感受到了来自皇帝、来自朝廷前所未有的重视和关怀。
“陛下万岁!”
“大明万胜!”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随即,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席卷了整个校场,声震云霄。许多老兵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刘真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他接过钦差递来的、皇帝亲笔写给他的勉励文书,上面除了褒奖,还以晚辈的口吻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叮嘱他保重身体,并提及已令太医院配置了一些养生药材随行送来。这种细节处的关怀,比单纯的升官赏银更让人心暖。
“请天使回禀陛下,”刘真对钦差郑重拱手,声音有些哽咽,“臣刘真,蓟镇上下将士,感念陛下天恩!必当恪尽职守,加固边防,绝不让北虏一兵一卒,越雷池半步!亦绝不容任何宵小,祸乱边陲!”
类似的场景,在宣府、大同、太原、延绥等各个边镇陆续上演。皇帝的恩赏如同暖流,迅速消融着边军将士心中因困苦和疏离而凝结的寒冰。基层士卒的忠诚度空前高涨,绝大多数将领也深受震动,纷纷上表谢恩,表达效忠之意。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心安理得。与燕王府有过秘密往来的一些中下层军官,在拿到厚赏时,心情尤为复杂。皇帝的“只论忠奸功过”像一根刺,扎在他们心里。继续与北平勾连的风险和代价,似乎陡然增大了。
而在北平城内,燕王府中。
朱棣很快接到了各地边镇受赏的消息。他看着探子送回的、关于边军士气高涨、将领纷纷表态效忠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桌上,还放着姚广孝刚刚分析的、关于这笔巨额赏银可能来源(战争国债)的报告。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朱棣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不声不响,用商贾的钱,收买了边军的人心!朱允炆……我的好侄儿,你这是在断我的臂膀!”
姚广孝捻着佛珠,低眉顺目,语气却带着一丝凝重:“王爷,此乃阳谋。陛下以利诱之,以情动之,边军得此实惠,军心稳固,我等再想从中行事,难矣。如今,唯有加快与鞑靼部的联络,或许……还需另寻他策了。”
朱棣走到窗前,望着南方,眼中寒光闪烁。他知道,朱允炆这一手“边镇抚慰”,如同一面坚固的盾牌,牢牢地护住了帝国的北大门,也极大地压缩了他可能的活动空间和起事成功的概率。
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但在那最终的对决到来之前,一场没有硝烟的争夺,已经在帝国的边疆线上,悄无声息地分出了胜负。朱允炆用金银和诚意,暂时铸成了一道看似无形,却远比长城砖石更为牢固的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