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天空,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下,与地面上肃杀的气氛融为一体。
这里是北平西南方向,距离城垣约四十里的一处名为“风陵渡”的旷野。官道在此处变得开阔,两侧是收割后留下的、一片枯黄的田野和起伏平缓的土坡。此刻,这片往昔还算宁静的土地,却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
平燕前将军平安,率领着作为先锋的新军第一师先头部队——一个加强营的兵力,正沿着官道,呈战斗行军队列,谨慎而坚定地向北平方向推进。他们的任务,是清扫北平外围,侦察敌情,并与徐辉祖大将军的主力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同时,也要像一颗钉子,楔入燕军可能的活动区域,试探其反应。
平安骑在一匹雄健的战马上,身披精良的山文甲,外罩代表身份的红色战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他麾下的这支军队,与传统的明军有着显着的不同。士兵们大多穿着统一的、便于活动的深色棉甲或战袄,头盔样式统一,队列行进间带着一种被严格训练出来的整齐划一。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那些被骡马拖拽着的、以油布覆盖的物件——那便是秘密武器,“雷神炮”。以及大量士兵肩上扛着的,同样是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燧发枪。
“报——!”一骑斥候从前方的土坡后疾驰而来,马蹄溅起冻土,“将军!前方五里,发现大队燕军骑兵!人数约在两千左右,正向我方疾驰而来!看旗号,是燕逆麾下大将张玉所部前锋!”
来了!平安眼中精光一闪,非但没有畏惧,反而露出一丝跃跃欲试的战意。他早就等着与燕军主力正面碰撞,检验新军成色的这一天。
“传令!停止前进!全军依甲字三号预案,就地转入防御阵型!抢占左前方那道缓坡!”平安的声音洪亮而沉着,迅速下达命令。
命令如同涟漪般迅速传遍全军。没有慌乱,没有喧哗,只有军官们短促有力的口令声和士兵们快速跑动的脚步声。整个加强营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
士兵们迅速冲向平安所指的那道长约一里、高度不足十丈的土质缓坡。这里视野相对开阔,背坡而战可以一定程度上抵消燕军骑兵的冲击优势。工兵小队立刻开始利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和周围能找到的杂物(如枯树枝、田埂土块),在坡顶和坡前挖掘浅壕、设置简易拒马,构筑临时防御工事。
火枪营的士兵们,在各自连长、排长的指挥下,以排为单位,在坡顶及坡腰处,迅速列成三排横队。他们沉默而熟练地解开油布,露出了里面保养良好的燧发枪。检查击锤、燧石,清理引火药池,从腰间皮质弹盒中取出用油纸定装的弹药……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透着平日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他们的眼神,紧张中带着坚定,紧紧盯着前方烟尘扬起的方向。
而随军的四门“雷神炮”(燧发野战炮),则被炮兵们奋力推上了坡顶几处预先选好的、略微突出的炮位。炮手们掀开油布,露出黝黑铮亮的炮身,迅速固定炮架,调整射角,清理炮膛,准备药包和炮弹。那冰冷的金属质感,在阴沉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平安将指挥所设在坡顶稍后一点的位置,这里可以纵览整个战场。他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那越来越近、如同乌云般滚动的烟尘,以及烟尘中隐约可见的、反射着寒光的刀枪旗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这一战,不仅是军事上的较量,更是新旧两种战争理念的碰撞。
燕军方面,统兵大将乃是朱棣麾下心腹爱将张玉。他接到探马回报,说发现一支数量不多的官军先锋,正孤军深入,便立刻率两千精锐骑兵前来,意图凭借骑兵的机动和冲击力,一举吃掉这支胆大妄为的官军,取得开门红,提振因檄文效果不及预期而有些低落的士气。
张玉是沙场老将,经验丰富,在他看来,官军虽然占据了地利(那道缓坡),但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且以步兵为主。在平原野战中,步兵面对骑兵的冲锋,除非结成极其严密的、带有大量长枪和障碍物的阵型,否则很难抵挡。他远远看到官军似乎在匆忙布防,但阵型看起来……有些松散?并没有看到预想中如林的长枪阵。
“哼,仓促应战,阵型不整,看来这支官军指挥官不过如此。”张玉心中一定,挥动令旗,“传令!前锋一千骑,呈锋矢阵,直接冲坡!一举踏平官军阵地!后军压阵,随时准备扩大战果!”
“呜——呜——呜——”低沉的牛角号声在燕军阵中响起,充满了原始的杀戮气息。
一千名燕军骑兵, 是朱棣赖以起家的蒙古风格轻骑兵与部分重甲骑兵的混合,发出了震天的呐喊,开始催动战马,缓缓加速。马蹄声起初如同闷雷,逐渐汇聚成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大地在铁蹄下颤抖,枯草和冻土被践踏得四处飞溅。骑兵们伏低身体,手中的马刀、长矛平举,脸上带着狞笑和嗜血的兴奋,如同决堤的洪流,朝着官军据守的缓坡,发起了凶猛的冲锋!他们相信,只需要一次冲锋,就能将这些不知死活的官军步兵冲得七零八落,然后便是尽情砍杀的盛宴!
站在坡顶的平安,甚至能感受到脚下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能看清冲在最前面那些骑兵狰狞的面孔。他面无表情,直到燕军骑兵冲入射程之内。
“火枪营!第一排——瞄准!”火枪营指挥官的声音透过呼啸的风声传来。
第一排火枪手齐刷刷地举起了燧发枪,枪托抵肩,眼神透过简易的照门和准星,瞄准了那片奔腾而来的死亡浪潮。
“放!”
“砰!砰!砰!砰——!”
刹那间,缓坡之上,爆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巨响!一片白色的硝烟如同屏障般在阵前升起!
正在冲锋的燕军骑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人喊马嘶,瞬间人仰马翻!铅弹携带着巨大的动能,轻易地撕开了皮甲,甚至穿透了薄弱的铁甲,钻入人体,爆出一团团血雾!战马被击中,哀鸣着翻滚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出!
这突如其来的、从未经历过的猛烈打击,让燕军骑兵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许多战马受惊,不受控制地人立而起或四处乱窜,整个锋矢阵的箭头,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第二排!上前!瞄准——放!”
第一排火枪手迅速后撤,开始紧张而熟练地装填。第二排火枪手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越过硝烟,再次举枪齐射!
又是一片爆豆般的枪响,又是一片硝烟弥漫!刚刚从混乱中试图重新整队的燕军骑兵,再次遭到迎头痛击,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一片!
“第三排!上前!放!”
第三轮齐射接踵而至!燧发枪稳定的射速和三段击战术,在此刻形成了几乎没有间断的火力输出!铅弹如同致命的冰雹,持续不断地倾泻在燕军骑兵的头上!
张玉在后方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什么火器?射速怎么可能这么快?声音如此骇人?威力如此巨大?官军何时有了这等利器?!他麾下那些勇猛的骑兵,甚至连对方的边都没摸到,就在这连绵的弹雨下死伤惨重,冲锋的阵型彻底被打散!
“不要停!冲过去!他们的火器装填慢!冲过去就是胜利!”张玉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稳住局势。他根据以往对付火铳兵的经验判断,对方在几次射击后,必然会有漫长的装填间隙,那就是骑兵突破的机会!
残余的、已经被打懵了的燕军骑兵,在军官的驱赶下,鼓起最后的勇气,试图利用所谓的“装填间隙”,散开队形,继续向坡顶发起决死冲击。
然而,他们想象中的“间隙”并未到来。官军火枪手的轮射如同机械般精准,一轮接着一轮,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致命的弹雨便再次降临!燧发枪相较于火绳枪的巨大优势——装填简便、不受天气影响、击发率高——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眼看骑兵冲锋受挫,死伤枕藉,张玉又惊又怒,正准备下令后军也压上去,或者试图从侧翼迂回时——
官军阵地上,那几门一直沉默的“雷神炮”,终于发出了它们在这场战争中的第一次怒吼!
“轰!轰!轰!轰!”
四声远比火枪齐射更加沉闷、更加震撼、如同九天雷鸣般的巨响,猛然炸开!炮口喷吐出长达数尺的炽烈火焰和浓密的硝烟!
数枚沉重的实心铁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狠狠地砸进了燕军骑兵阵型的后方以及正在集结准备投入战斗的后军队列中!
“嘭!”“咔嚓!”
实心炮弹落地,并非直接命中才能造成杀伤。它们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跳、翻滚,所过之处,如同犁庭扫穴!无论是人是马,只要被擦中,瞬间便是筋断骨折,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一枚炮弹甚至直接命中了一名骑兵校尉,连人带马被打得四分五裂,场面惨不忍睹!
这还不算完。炮手们迅速清理炮膛,换上了霰弹。
“换霰弹!目标,敌军后阵集结区域——放!”
又是一轮齐射!这一次,炮口喷出的是数百颗小指肚大小的铅弹,如同一把巨大的扫帚,呈扇形覆盖了燕军后阵的一大片区域!密集的铅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正在集结的燕军步兵和骑兵,顿时被打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阵型彻底崩溃!
火炮的加入,成为了压垮燕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前方是连绵不绝、无法靠近的火枪弹幕,后方是如同雷神震怒、血肉横飞的火炮轰击!这仗还怎么打?!
“败了!败了!快跑啊!”
“官军有妖法!快撤!”
“将军!顶不住了!”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燕军中蔓延。无论是前方残存的骑兵,还是后方被打懵的步兵,都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发一声喊,丢盔弃甲,向着来路亡命奔逃。张玉连斩数名溃兵都无法制止,深知大势已去,只得在亲兵护卫下,狼狈不堪地随着溃兵一起后撤。
战场上,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血腥气。官军阵地上,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万胜!万胜!”
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燧发枪,激动地呐喊。他们赢了!以少胜多,以步破骑,赢得干净利落!新式火器的威力,经过此战,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个参战士兵的心中,也必将随着溃兵的描述,传遍整个燕军,带来巨大的心理震慑。
平安望着溃逃的燕军背影,以及战场上遗留的数百具人马尸体和丢弃的兵器旗帜,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勒住战马,对身边的传令兵沉声道:“打扫战场,统计战果,救治我方伤员。将战报立刻以千里烽火系统,发往南京陛下御前,并通报徐辉祖大将军!”
他顿了顿,望向北平城的方向,目光锐利。
“首战告捷,火炮扬威。这,仅仅是个开始。”
北地的惊雷,由新军的枪炮奏响,宣告着一个属于火器的战争新时代,已然来临。而燕王朱棣,将不得不面对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更加残酷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