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停稳,一对老人便快步迎了上来。郑爸爸和郑妈妈都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服——大概是儿子从前寄回来的,老人家舍不得丢,就捡来穿了。两人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身子骨却还硬朗。郑爸爸尤其挺拔,高大魁梧,腰杆笔直,像山里的老松。
郑妈妈一见到郑遐,眼圈就红了,抱住儿子,一边抹泪一边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土话。梁宁宁和李泉站在旁边,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字也听不懂。那带着浓重鼻音的音节,像滚动的石子,又像加密的暗号,两人只能尴尬地笑着点头。
“我妈说,想我们想得睡不着,问我们路上累不累。”郑遐赶紧翻译,又转头对父母介绍:“这是宁宁,我媳妇;这是秀秀的男朋友李泉,从广州来的。”
郑妈妈一听,立刻拉起梁宁宁的手。那掌心粗糙如老树皮,却热得发烫。她笑着打量梁宁宁,还想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梁宁宁僵着身子挤出笑容。
郑遐笑道:“我妈夸你是仙女。”
梁宁宁平时是雷厉风行的大城市女强人,可到了这山野小村,也不自觉地腼腆起来。她咧嘴笑了笑,乖巧地说:“妈妈,您老人家好!”
郑爸爸则拍着李泉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拍得一个趔趄。“好后生!”“就是有点瘦。”他偶尔夹杂几句生硬的普通话,李泉总算勉强能听懂。
李泉连连鞠躬:“爸、妈,给您二老拜年啦!”
郑秀红着脸轻推他:“喂,你这也太快了吧。”
李泉笑:“不快不快,我这次来,就是来喊爸妈的。”
……
一进屋,一股混合着柴火、腊肉与湿泥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是老式木结构,梁柱被烟火熏得乌黑,地面是夯实的黄土。
堂屋是典型的湘西农家布置:中央一张八仙桌,四条长板凳,墙上挂着主席像和十大元帅骑马图——画像上的人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在花团锦簇中伫马挺立。这样的年画,是湖南农村家家户户的标配,寄托着乡亲对开国元勋最质朴的崇敬。
墙边还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郑遐的军装照。看得出,在湘西乡下,儿子的军人身份始终是父母最大的骄傲。
郑妈妈和郑秀钻进厨房忙活,郑爸爸则拉着郑遐和李泉在堂屋说话,时不时冒出一长串难懂的普通话。梁宁宁安静坐在一旁,环顾这简陋的屋子,听着陌生的方言,仿佛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李泉则坐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努力从郑爸爸的语气中猜测意思。
“我爸问你在广州读书辛不辛苦,毕业后打算在哪工作。”郑遐两边传话,忙得团团转。梁宁宁用白话说:“老虎,你家这土话也太难懂了,跟外语似的。”
郑遐笑:“你可以讲普通话,他们听得懂,只是不太会说。”
晚饭很快摆上桌。郑遐特意开了一瓶剑南春,给父亲尝尝。
郑爸爸抿了一口,点头:“这酒好!贵不贵?”
郑遐怕说实话吓着他,只说:“朋友送的,不晓得价钱。”
八仙桌上摆满了腊味:腊鱼金黄,泛着油光,烟熏味浓重;腊肉切成巴掌大的块,肥膘占了一半,油光发亮;腊猪脚更是粗壮,大块大块地炖在大花瓷碗里,汤面浮着厚厚的油花。除此之外,只有两盘清炒白菜、空心菜,绿油油的,成了桌上唯一的亮色。
梁宁宁看着眼前的大块腊肉,眼睛睁得圆圆的。她平时习惯清淡的西餐和精致的粤菜,哪见过这么油腻的菜色,一时面露难色。
李泉也好不到哪去,筷子只往青菜碟里戳。
郑妈妈见他们吃得少,以为是客气,不停地往他们碗里夹菜。“多吃点,腊肉香!”她又给梁宁宁夹了块肥腊肉,梁宁宁盯着那块油光锃亮的肉,脸都绿了。
梁宁宁小声用白话说:“老虎,我恐怕招架不住。”
郑遐赶紧打圆场:“妈,宁宁和李泉在城里吃得清淡,不习惯这么油的,让他们自己来吧。”说着把梁宁宁碗里的腊肉夹到自己碗里,“山里没什么菜,你们将就吃点,明天我来做饭。”
梁宁宁和李泉连忙点头,借着吃白菜,总算缓解了尴尬。
饭桌上,郑爸爸喝了口酒,问起郑遐的工作:“崽崽,听说你在海门当官?”
郑遐忙道:“爸,那是乱讲滴。我原来就是个副连长,早转业了,现在在县政府打杂,就是个一般干部。”
“哦。”郑爸爸认真地问,“有乡长大吗?”
郑遐摇头:“没有。”
“那,有副乡长大吗?”
郑遐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只好说:“跟副乡长差不多。”
郑爸爸的普通话虽拗口,梁宁宁却听懂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郑爸爸脸上露出笑意:“那这官也不小了。宋老歪见到你,要敬礼。”
他又问梁宁宁:“宁宁是城里妹子,也在政府部门上班?”
梁宁宁早有准备,微笑回答:“爸,我就是个小个体户,做点小生意。”
“个体户好!广南的个体户挣钱多!”郑爸爸连连点头,“只要能离开这穷地方,干啥都好。我们这儿太穷了,守着几亩薄田,只够吃饱饭,想挣点活钱好难。”
陪父亲喝了几杯,吃完饭,郑妈妈收拾碗筷,郑爸爸则带大家来到厨房里屋——那里有个火塘,是湘西农村冬日取暖的圣地。火塘用石头砌成,柴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火星时不时往上蹿。上方挂着几串腊肉和野味,墙面被熏得漆黑,烟雾缭绕,熏得梁宁宁眼睛发红。不过比起外面的湿冷,火塘边还是舒服多了。
梁宁宁暗想,这儿确实穷,难怪郑遐不让她穿貂皮大衣来。在这儿坐一天,那一身非得沾满烟火气不可。
众人围火坐下,郑爸爸往火里添了几根柴,借着酒意聊起来:“我们岩田寨,以前还算热闹,现在不行了。一千多口人,年轻人都走了,去广东、浙江、福建打工,一年到头过年才回,村里就剩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没人管的娃娃。”
他指指门外:“乡里搞村村通,路是修通了。可田也没人肯种了,好多田荒着,年轻人嫌种地不挣钱,宁愿在城里做工。”
“村主任宋老歪,干了快十年,也快撑不下去了。”郑爸爸继续说,“村里办个事,连个帮忙的年轻人都找不着,修路、修水渠,全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凑合。扶贫干部下来,想引进项目,可村里只剩老头老太太,啥也干不成。”
郑妈妈嗔怪:“老头子,你讲这些做什么,咱家崽崽和妹子以后都在城里上班,不用吃这苦了。”
郑遐听着,心里发酸。离家十几年,老家还是这么穷。自己在东山岛尽心尽力帮渔民创业,却顾不上家乡的父老乡亲。
聊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
“郑副团长在家不?”
郑遐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他妈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