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浸透骨髓。
连日来的北风,刮走了最后一丝暖意,镇国公府邸内,连廊下悬挂的厚重棉帘都似乎抵挡不住那股无孔不入的阴冷。
庭院中,昔日繁茂的花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张着,透着一股难言的萧索。
府内的低气压,比天气更甚。
仆役们行走廊下,步履比往日更加轻悄,交谈声也压得极低,连呼吸都仿佛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寂静,触怒了不知存在于何处的霉头。
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闷与紧张,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
与此番肃杀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跨院倚梅苑内,一种近乎病态的、压抑着的亢奋与期待。
地龙烧得并不旺,屋内有些清冷,但王氏的心却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灼烤,滚烫而焦灼。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暗紫色团花褙子,歪在临窗的暖炕上,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菩提子念珠,指尖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方才,她绝对信赖的心腹婆子——赖嬷嬷,刚刚悄无声息地来回过话。
虽未敢明言,但那闪烁的眼神、压低嗓音中透出的几分得意,以及那句“姨娘放心,南城那片儿,该传的话都已经‘递’出去了,种子已然播下,只待时日……”的含糊禀报,已足够让王氏心领神会,热血上涌。
那本名为《绮罗香》的毒液,那耗费了她大笔银钱、凝聚了她最恶毒诅咒的污秽之物,已然如同她所期盼的那样,化作了无形的瘟疫,开始在城南那些见不得光的暗巷市井间悄然散播开来!
虽然眼下尚未掀起滔天巨浪,未能立刻将沈清韵那贱丫头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沼。
但王氏深信,这种针对女子最致命清白的流言,一旦种下,便会像最顽固的瘴气,在人们阴暗的猎奇心理和幸灾乐祸的唾沫中自行发酵、膨胀、变异,最终形成足以吞噬一切的舆论洪流。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氏母女身败名裂、在众人唾弃中痛哭流涕的凄惨场景,看到了沈巍那张因震怒和耻辱而扭曲的脸,看到了自己的月儿终于能够扬眉吐气……
想到这里,她枯槁的脸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自以为得计,她此刻只想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那出好戏的上演,享受着报复带来的巨大快感。
然而,正所谓利令智昏,被妒恨冲昏了头脑的王氏,千算万算,却忽略了一个最致命、也最寻常的弱点
——她所倚仗的这些爪牙,并非铁板一块,更非对她忠心不二、毫无破绽的死士。
人心皆有私欲,尤其是在巨大的外部压力和内部诱惑面前,那看似牢固的忠诚堤坝,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最信赖、负责与贾仁接头传递银钱和指令的这个赖嬷嬷,确是她的陪嫁,跟随她二十余年,鞍前马后,处理过不少阴私之事,算得上是心腹中的心腹。
但这赖嬷嬷却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也是她日夜悬心的软肋
——她那个年近三十却依旧不成器、烂泥扶不上墙的独生子。
此子名唤刁大,自幼被赖嬷嬷和老伴(早已亡故)溺爱娇惯,养成了好逸恶劳、眼高手低的性子。
长大后,非但不思进取,反而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彻底染上了赌瘾,成了城南几家地下赌场的常客。
那赌坊如同噬人的黑洞,将他本就微薄的家底吞噬殆尽,欠下的赌债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利滚利,压得赖家喘不过气来。
赖嬷嬷虽靠着多年伺候王氏得来的赏赐、以及偶尔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克扣下的些许油水,攒下些体己,但大部分都填了儿子那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家中时常被凶神恶煞的债主逼门,摔盆砸碗,骂声不绝,弄得鸡犬不宁,左邻右舍都避之唯恐不及。
赖嬷嬷表面上对王氏依旧唯命是从,表现得忠心耿耿,但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被对儿子未来的深切担忧和巨大的经济压力所煎熬着,终日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这份沉重的负担,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牢牢拴住了她,也成了她最易被攻破的命门。
这一日,恰逢府中需紧急采买一批过冬用的上等银霜炭,以备不时之需。
这差事照例落在了熟悉外务的刁嬷嬷头上。
她领了对牌,带着两个懵懵懂懂的小丫鬟,出府办事。
采买过程顺利,银霜炭质量上乘,价格也公道。
事毕,赖嬷嬷心下稍安,盘算着赶紧回府交差。回府途中,需经过一条相对安静、连接着两条主街的短巷。
就在巷口,却“偶遇”了林氏正院中一位极得力的管事娘子——姓周,府中上下皆尊称一声“周嫂子”。
这周嫂子年纪不过三十五六,面容端正,眼神清亮,行事干练利索,是林氏打理内务、掌管仆役的左膀右臂,在府中颇有威信。
她此刻正似乎刚从某处办事回来,步履从容。
“哟,这不是倚梅苑的赖嬷嬷吗?真巧了。”
周嫂子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熟稔的笑容,主动迎了上来,看似随意地寒暄道:
“这是刚采买回来?瞧着您气色不大好啊,可是近日事务繁杂,操劳过度了?”
她目光关切地落在赖嬷嬷略显憔悴、眼袋深重的脸上。
赖嬷嬷心里本就有鬼,骤然见到地位不低、且是正院心腹的周嫂子,本能地咯噔一下,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强挤出笑容,摆手道:
“周嫂子说笑了,老婆子一把年纪,不就是这些跑腿的活儿,谈不上操劳,谈不上。”
周嫂子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略显闪烁的眼神和下意识攥紧了对牌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关切,仿佛只是姐妹间的体己话:
“嬷嬷也别太辛苦了,得多顾着点自己的身子骨。
我听说……唉,也是听底下人闲话,您家那个大小子,前几日在城西那家‘如意坊’里,手气不顺,又……又欠下了不小的数目?
唉,这赌债可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啊,利滚利的,最是吓人。
您这把年纪,本该享享清福了,还得为他这般操心奔波,真是不容易啊。”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骤然在赖嬷嬷耳边炸响!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浑身都僵住了,如同被人在数九寒天兜头浇下了一桶冰水,连骨髓都冻得发疼!
她儿子在如意坊欠下巨额赌债的事,她自认瞒得极紧,连自家老伴生前都未必清楚具体数目,平日里更是严防死守,唯恐被府里人知晓,丢了差事,更是绝不能让倚梅苑那位主子知道,以免被认为无能、甚至被弃用。
这周嫂子……她如何得知?!还知道得如此具体!
周嫂子仿佛完全没有看见她的失魂落魄,依旧慢条斯理,语气甚至更加温和,但字字句句,却如同最锋利的钢针,精准地刺向刁嬷嬷最脆弱、最恐惧的神经:
“这日子艰难,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过啊,嬷嬷,咱们做下人的,最重要的是跟对主子,走正道,图个长远安稳。
若是遇到实在过不去的难处,光明正大地求到夫人面前,夫人素来宽厚仁德,明察秋毫,对府里的老人更是多有体恤,未必不会看在您多年辛苦的份上,酌情帮衬一二,总归是一条明路。
总比……唉,总比一时糊涂,跟着某些心术不正、专走歪门邪道的人,稀里糊涂地陷进去,最后泥足深陷,把自己乃至全家都搭进去,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要强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番话,看似劝慰,实则是赤裸裸的警告与最后通牒!
既点明了已牢牢掌握着她致命的把柄(儿子欠下巨债),又暗示了早已察觉她可能参与了某些“歪门邪道”(散播流言的勾当),更给出了看似宽和、实则不容拒绝的“出路”(向林氏坦白一切,争取宽大处理)。
赖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白转青,支支吾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后背上瞬间沁满了冰冷的汗珠。
“我……我……”赖嬷嬷语无伦次,不敢再看周嫂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周嫂子……我……我突然想起灶上还炖着给姨娘的补汤,得……得赶紧回去看看火候!先……先告退了!”
说罢,也顾不得礼数,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跟在身后、一脸茫然的小丫鬟都忘了招呼,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朝着倚梅苑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仓皇如同丧家之犬。
周嫂子站在原地,并未追赶,脸上那抹职业化的、带着关切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盯紧了猎物的隼。
她静静地看着赖嬷嬷消失在巷子尽头,这才转身,步履加快,方向明确地朝着林氏所在的正院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