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交腊月,北风愈发酷烈,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镇国公府朱漆剥落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敲击着人心。
庭院中,昔日繁盛的花木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几株苍松翠柏在寒风中顽强挺立,透着一股孤峭的寒意。
府内各处虽都烧了地龙或炭盆,但那种由外而内、再自心底弥漫开来的冷意,却难以驱散。
锦华堂内,沈清韵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狐裘垫子,手中捧着一卷《贞观政要》,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书页之上。
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深处,隐约流转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虽身处深闺,但并非与世隔绝。
通过“锦味斋”这条与外界相连的纤细脉络,以及锦书等心腹丫鬟在日常走动中刻意留心的只言片语,一些不祥的、带着污浊气息的风声,终究如同地底渗出的浊水,悄无声息地浸润到了她的耳中。
那污秽的流言,虽尚未明目张胆地传入高门大户的厅堂之内,却已在市井街巷的某些阴暗角落里,如同腐烂的苔藓般悄然滋生、蔓延。
那种感觉,并非狂风暴雨般的冲击,而更像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湿冷霉气,附着在砖缝墙隙之间,让人心生腻烦与不安。
这日下午,天空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更添几分肃杀。
赵掌柜顶着风雪,按时前来府中,向大小姐汇报“锦味斋”近期的账目与经营事宜。
汇报完正事,赵掌柜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即刻告退,而是面露踌躇之色,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双手有些不自在地搓着,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
沈清韵将他的迟疑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轻轻放下茶盏,对侍立在一旁的锦书使了个眼色,锦书会意,立刻领着屋内其他几个小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炭盆中银骨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清晰可闻。
沈清韵抬眸看向赵掌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赵伯伯,您是铺子里的老人,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并非外人。
今日前来,想必不只是为了账目之事。
若是铺子或者外间有什么难处,或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但说无妨,无需顾虑。”
赵掌柜闻言,抬头看向大小姐那双沉静如古井般的眼眸,心中稍安,但脸上的忧色却更重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向前凑近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
“大小姐……本不该拿这些腌臜污秽之事来烦扰您清听,老朽也知此事关系重大……
只是,近日铺子里,偶尔有些不相熟的闲杂人等,借故来喝茶吃点心,却三三两两聚在角落,交头接耳,说的……说的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混账话!
那话里话外,隐隐约约,似乎……似乎都与大小姐您的清誉有关啊!”
沈清韵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温热的杯壁传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头骤然涌起的那股寒意。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她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她沉默了片刻,方轻声问道,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哦?都是些什么话?赵伯伯可曾听清具体的内容?”
赵掌柜面露极度的难色与愤慨,老脸涨得通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支吾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
“无……无非是些编排男女私情、秽乱闺阁的污言秽语!
说得有鼻子有眼,极其下作!
还说……还说有什么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小说为证,描绘得……描绘得如同亲眼所见一般!
老朽偶然听到一耳朵,便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呵斥了那些混账东西!
可……可这等事情,恐防不住那悠悠众口,背后不知有多少长舌妇、烂心肠的在嚼舌根啊!
老朽实在是……实在是替大小姐您忧心,又怕您蒙在鼓里,这才冒昧前来……”
话本小说!为证!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沈清韵的心头!
她心中瞬间雪亮,之前所有的猜测、不安,在此刻得到了最丑陋的证实!
王氏!果然是倚梅苑那位!
她这次的手段,竟是如此卑劣、如此下作!
竟然动用这等市井最下三滥的文人,编造淫书来污人清白!
这已不仅仅是内宅倾轧,而是要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绝户毒计!
一股混合着滔天愤怒、极致屈辱和冰冷杀意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冲撞,几乎要冲破她那冷静自持的外壳。
她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恶心,仿佛被最肮脏的蛆虫爬满了全身。
但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这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
此刻,愤怒和失态,正中敌人下怀!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炭火的热度,却无法温暖她此刻冰冷的心。
她抬眼看向满脸忧愤的赵掌柜,嘴角甚至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安抚的笑意,声音依旧平稳:
“赵伯伯,多谢您告知我这些。您的一片爱护之心,韵儿感激不尽。”
她顿了顿,语气转而坚定:
“此事我已知晓。您不必过于忧心,更无需与那些小人争执辩解,平白气坏了身子,也降低了咱们的身份。
‘锦味斋’照常经营便是,生意上的往来,一应如旧。
若再遇到类似故意生事、散布流言之人,您不必与之理论,只需暗中记下他们的模样、特征,或是听到的只言片语,报与我知道即可。
切记,莫要打草惊蛇。”
赵掌柜见大小姐如此沉得住气,思路清晰,心中既感宽慰,又更加敬佩,连忙躬身道:
“是,是!老朽明白!
大小姐放心,铺子里的事,老朽一定打理妥当,绝不让那些宵小之徒扰了生意!”
送走步履沉重、忧心忡忡的赵掌柜,沈清韵并未立刻起身。
她独自一人,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了一线窗缝。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涌入,吹拂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也让她灼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细雪无声飘落,将庭院染上一层薄薄的素白,世界显得格外寂静,却也格外冰冷。
她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
愤怒之余,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悲哀与洞彻世事的冰凉。
她深知,这场因嫉恨而起的风暴,已然逼近,躲避是无用的,哭泣更是软弱的表现。
唯有保持极致的冷静,运用智慧,正面迎击,方能在这污浊的漩涡中破局而出,守住自己的清白与尊严。
晚膳时分,花厅内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旺,驱散了些许寒意。
沈清韵如常与父母、兄长们一同用饭。
席间,她神色平静,甚至还与三哥沈清渊就他新近习得的一首边塞诗讨论了几句,言语间带着少女应有的娇憨与好奇,仿佛白日里什么都不曾发生。
然而,知女莫若母。
坐在上首的林氏,一边温和地布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细致地观察着女儿。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那双平日里清澈见底的眼眸深处,今日却藏着一丝极力掩饰也难以完全抹去的凝重,以及偶尔一闪而过的、如霜刃般锋利的寒光。
女儿表现得越是平静,她心中的担忧与愤怒便越是汹涌。
膳后,众人各自散去。
林氏却轻声唤住了正欲回房的沈清韵:“韵儿,陪娘去暖阁坐坐,娘新得了一些上好的茉莉香片,咱们尝尝。”
沈清韵脚步微顿,心知母亲必有话要问,顺从地点了点头:“是,娘亲。”
暖阁内,烛光柔和,新沏的茉莉香片氤氲着清雅的香气。
林氏屏退了左右,只留母女二人。
她拉着沈清韵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软榻上,目光温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轻声问道:
“韵儿,告诉娘,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娘瞧你用膳时,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可是在外头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言语?”
沈清韵抬眸,迎上母亲关切而锐利的目光,知道终究是瞒不过的。
她沉吟片刻,选择将赵掌柜所言,以及自己近日通过锦书等人隐约察觉到的一些关于市井流言的异常,选择性地、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告诉了林氏。
她略去了那淫书具体是如何不堪的细节,只强调是有人在恶意散布污蔑她品行的流言,甚至提到了“有话本小说为证”这一关键信息。
林氏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温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冷厉。
她握着女儿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发白。
果然!果然与她猜测的一般无二!西跨院那个毒妇,竟真的使出了这般断子绝孙的毒计!
但林氏终究是历经风浪的当家主母,心中虽已怒海翻腾,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惊人的沉稳。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磐石般坚定:
“韵儿,莫怕,也莫要将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
她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等躲在阴沟里泼污水的宵小手段,最是见不得光,也最是上不得台面。
你今日应对得极好,不予理会,如常度日,便是对它们最有力的回击。
你越是坦然,越是光彩照人,那些污水便越是沾不到你身上分毫。
此事娘亲知道了,自有主张。你爹爹那里,娘也会寻机说明。
你只需记住,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爹娘和你兄长们替你顶着!
你只管安心做你该做的事,读书、习字、打理铺子,一切如常。
其余的,交给爹娘。”
听着母亲沉稳有力的话语,感受着那话语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强大的支撑,沈清韵心中那最后一丝因被污蔑而产生的委屈和寒意,终于被浓浓的暖意所取代。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一丝晶莹的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只是反手握紧了母亲的手,声音微哑却坚定:“女儿明白。谢谢娘亲。”
窗外,风雪似乎更紧了些。但暖阁之内,母女二人的手紧紧相握,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与力量。
一场围绕清白与尊严的保卫战,已然在这寂静的雪夜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沈清韵知道,她并非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