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沙渡前,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浓郁的血腥气与硝烟混合,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弥漫在黄昏的空气中。残破的旌旗浸泡在血泥里,折断的兵刃、散落的箭矢、破损的甲片随处可见,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大战的惨烈。
幸存的梁军士卒正在战场上蹒跚行走,收敛同泽的遗体,补刀尚未断气的匈奴兵,收缴战利品。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极度的疲惫、胜利后的亢奋,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欢呼声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响起的、因找到熟悉袍泽尸体而发出的压抑哽咽。
雷大川浑身浴血,拄着卷刃的巨斧,站在一堆匈奴军尸首中间,胸膛剧烈起伏,望着宗真逃遁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妈的,让那狗杂种跑了!”
张达提着仍在滴血的长刀走来,甲胄上满是刀箭劈砍的痕迹,脸上却带着酣畅淋漓的快意:“雷将军,此战斩获极丰!宗真本部精锐折损过半,辎重丢弃无数,数年之内,恐难恢复元气!河朔之危,暂解矣!”
“多亏了张将军及时赶到,与吾等里应外合!”雷大川重重拍了拍张达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后者微微一晃。
苏明远没有参与战场清扫,他第一时间赶回了寨墙之上。
游一君依旧靠在先前的位置,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几乎透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场决定胜负的谋划,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军医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检查他肩头的伤口,眉头紧锁。
“大哥,伤势如何?”苏明远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军医叹了口气,低声道:“苏参军,游将军失血过多,加之劳心劳力,元气损耗极大。伤口……虽未恶化,但愈合极慢,需绝对静养,再不能耗费心神了。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游一君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但看到苏明远,还是勉强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无妨……还死不了。战事……结束了?”
“结束了,我们赢了。”苏明远蹲下身,握住游一君冰凉的手,用力点头,“宗真惨败,仅以身免。大哥,你又一次救了细沙渡,救了这数千弟兄,救了河朔防线!”
游一君轻轻摇头,声音微弱:“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肩头绷带瞬间洇出些许鲜红。
苏明远心中一紧,连忙对军医道:“快!送游将军回营静养!用最好的药!”
几名亲兵小心翼翼地用担架将游一君抬起。当他被抬下寨墙时,沿途正在忙碌的士卒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注视着担架,眼神中充满了由衷的敬意与感激。不知是谁先低低说了一句“谢游将军”,很快,这声音便连成一片,虽不响亮,却沉重如山。
“谢游将军!”“游将军保重!”
游一君躺在担架上,听着这真挚的声音,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是夜,细沙渡内灯火通明,却并非全为庆祝。
中军帐内,苏明远、雷大川、张达三人对坐,中间摆着简单的饭食,却谁也没有动筷。虽然取得了空前大胜,但代价同样惨重。
雷大川闷声道:“初步清点,我军……阵亡一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五百余,轻伤几乎人人带伤。箭矢耗尽,滚木礌石十不存一,寨墙多处破损,急需修补……”每报出一个数字,他的声音就低沉一分。
张达接口道:“我部驰援途中未有损失,但今日正面冲阵,亦折损了八百余弟兄。缴获匈奴军粮草辎重颇丰,可解燃眉之急,但兵员补充……非一时之功。”
苏明远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胜利的喜悦被这冰冷的现实冲淡了许多。细沙渡的骨干力量,经过连番血战,已然元气大伤。
“阵亡将士的遗体,要好生收殓,登记造册,战后务必抚恤家人。”苏明远沉声道,“伤员全力救治,不得有误。寨墙防务,即刻着手修复,不可因胜而懈!”
“明白!”雷大川和张达齐声应道。
苏明远目光转向张达,郑重道:“张将军,黑云隘援军之恩,细沙渡永世不忘。然宗真虽败,耶律揽熊主力仍在南下途中,其锋锐未知。细沙渡仍需强援驻守,不知将军……”
张达拱手,慨然道:“苏参军放心!来前周防御使已有交代,命我部暂留细沙渡,听从参军调遣,共御敌寇!直至都统府新的指令到来,或是确认耶律揽熊退兵为止!”
苏明远心中一暖,起身深深一揖:“如此,多谢周将军,多谢张将军!细沙渡安危,系于诸位了!”
有了张达这支生力军加入,细沙渡的防务压力骤减。接下来的几日,营寨内外一片忙碌。修补寨墙,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整顿军备。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焦糊味,但一种劫后余生的希望与新生的力量,正在悄然滋生。
游一君在军医的精心调理和绝对静养下,伤势总算稳定下来,不再恶化,但恢复得极其缓慢,大部分时间依旧昏睡。苏明远每日必去探视,看着大哥苍白瘦削的侧脸,心中忧虑难解。
第七日,黄昏。
一骑快马自南而来,风尘仆仆,直入细沙渡。马上骑士高举一枚令箭,嘶声高喊:“都统府急令!寻苏明远参军!”
中军帐内,苏明远接过那封火漆密令,迅速拆开。雷大川、张达皆屏息凝神在一旁等待。
苏明远目光快速扫过信笺,脸上的表情从凝重逐渐变为惊愕,继而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最终化为深深的疲惫与复杂。
他缓缓放下信纸,沉默良久。
“二哥,都统府怎么说?”雷大川忍不住问道。
苏明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宗真惨败的消息,已传遍河朔。都统府嘉奖我等固守有功,临机决断,挫败匈奴军锐气……擢升我为从五品上游击将军,权知细沙渡防御使……三弟你升为正六品昭武校尉,依旧统领本部兵马……”
雷大川闻言,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急声问道:“大哥呢?朝廷和都统府如何封赏大哥?!”
苏明远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将信纸推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雷大川一把抓过,张达也凑近观看。只见信后半段写道:“……查原宁远都尉游一君,虽献策有功,过往难考,朝廷多有疑虑。此番虽功在河朔,然名器不可轻授。特赏金百两,绢五十匹,准其伤愈后,入都统府听用,另行安置。细沙渡军务,着苏明远一并统筹,不得有误……”
“放他娘的狗屁!”
雷大川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起,“出身不明?过往难考?去他娘的朝廷疑虑!没有大哥,细沙渡早就没了!骨头都让匈奴狗啃干净了!我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早就死球了!现在仗打完了,就来这套鸟尽弓藏的把戏?!赏金百两?五十匹绢?他当打发叫花子呢!”
张达亦是面露愤慨,摇头叹息:“游将军经天纬地之才,竟遭如此对待……寒心,实在令人寒心!”
苏明远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声音充满了无力:“朝廷规矩如此,都统府亦有难处……能保住大哥性命,准其入府听用,已是不易……至少,暂时无人能动他。”
“那现在怎么办?”雷大川喘着粗气,“这命令,怎么跟大哥说?”
苏明远睁开眼,目光恢复了一丝冷静:“暂且不要告诉大哥。他伤势未愈,不能再受刺激。一切,等他身体好些再说。”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都统府使者到来的消息,以及那份不平等的封赏,还是在营中悄然流传开来。士卒们闻之,无不愤愤不平。游一君在军中的威望,是靠着一次次神机妙算、挽救危局建立起来的,早已深入人心。朝廷如此对待他们的“游将军”,让许多血战余生的老兵感到心寒。
游一君所在的伤兵营帐外,不时有士卒默默放下一些野果、一块干净的布巾,或者仅仅是驻足片刻,投去关切和敬意的目光。他们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对那位运筹帷幄、却遭际坎坷的将军的支持。
两日后,游一君精神稍好,能够倚靠着坐起身了。
苏明远端着一碗汤药走进营帐,见他正望着帐顶出神,眼神平静,却深邃得看不出情绪。
“大哥,该喝药了。”苏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游一君缓缓转过头,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像远山的云烟:“明远,都统府的封赏……下来了吧?”
苏明远手一颤,药碗险些脱手,他强自镇定:“大哥……你听谁胡说了?”
“营里都传遍了。”游一君的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不必瞒我。金百两,绢五十匹,入都统府听用……呵呵,倒是符合朝廷一贯的做派。”
他没有愤怒,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会是如此结局。
这种平静,反而让苏明远心中更加难受。他放下药碗,紧紧握住游一君未受伤的手,声音哽咽:“大哥!这不公!我定要再上书都统府,乃至朝廷!陈明你的功绩!若非是你……”
“明远。”游一君打断他,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摇了摇头,“没用的。我的过去,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朝廷能容我活到现在,已属侥幸。此番立功,反而将我置于风口浪尖……能得此结果,远离这是非之地,或许……是好事。”
他望向帐外,目光似乎穿透了营帐,投向了遥远的天际:“细沙渡已守住,河朔暂安,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至于封赏,虚名而已,我从不在意。”
“可是……”苏明远还想说什么。
游一君收回目光,看着他,眼神温和却坚定:“不必为我忧心。好好当你的防御使,带好兵,守好这细沙渡。三弟性子烈,你多看着他些。至于我……”他顿了顿,淡淡道,“待伤好些,我便去都统府。天下之大,未必没有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