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如山,杀机似海。
夜色深沉,三百名身披黑甲的禁军死士,如三百道沉默的鬼影,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小小的守名祠。
为首的,正是内务府总管,韩掌印。
他那张常年含笑的脸,此刻覆着一层冰霜,眼中不见半点暖意,只剩下刀锋般的冷酷。
他抬起手,身后死士齐刷刷举起手中的火油桶与特制的纯阳符。
这符纸浸泡过黑狗血与童子尿,专克阴邪;火油里掺了硫磺与硝石,一旦点燃,神佛难挡。
“烧。”
韩掌印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根本不屑于提高音量。
命令一下,死士们便要动手。
可就在此时,祠堂内,那口悬浮于半空的子钟,忽然轻轻一颤。
一道道比发丝更细的银丝,从笼罩着它的断伞伞骨上垂落下来,如蛛网,又如垂柳,将整座祠堂密不透风地护在其中。
银丝在月下泛着清冷的光,看起来脆弱不堪,却又透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坚韧。
韩掌印冷笑一声:“装神弄鬼。”
“我倒要看看,是你的丝线硬,还是皇家的火硬!”
“泼!”
一声令下,数百桶火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纯阳符被引燃,化作一道道火龙,猛地撞向守名祠!
“轰——”
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将整座祠堂吞没。
炙热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将韩掌印阴鸷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成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然而,笑意还未完全绽开,便僵在了脸上。
火焰虽烈,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竟无法烧毁那些看似纤细的银丝分毫。
更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祠堂内,那七十二座镌刻着冤魂名字的井碑,在烈火的映照下,竟齐齐亮起了幽蓝色的光芒!
光芒之中,一道道扭曲的灰影,缓缓从碑石中挣脱、走出。
这些,全都是曾被谢扶光亲手缝入傀儡、用以镇压的百年厉鬼。
它们的气息阴冷而狂暴,足以让百尺之内的活人瞬间冻毙。
三百死士虽是悍不畏死之徒,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兵器,浑身寒毛倒竖。
韩掌印的心也猛地一沉。
他预想过会有反抗,却没料到是这种阵仗。
这是要把百鬼放出来,与朝廷公然为敌吗?
然而,那七十二道灰影并没有扑向他们。
它们走出井碑,飘至祠堂中央,然后,在所有死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它们齐刷刷地,朝着那口悬浮在半空的子钟,跪了下去。
头颅低垂,身形蜷缩,那姿态,不是臣服,而是最深沉的恐惧与敬畏。
如迎君王,如见神明。
钟还未响,鬼却先跪!
全场死寂。
风中只剩下火焰“噼啪”的爆裂声,和死士们粗重压抑的喘息。
“一群废物,连鬼都怕!”韩掌印色厉内荏地怒吼,试图掩盖自己心中的惊惶,“给我冲进去,把那口钟砸了!”
话音刚落,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你们烧得了庙,可烧得了万人记住的名字吗?”
众人骇然抬头,只见游侠裴照一身黑衣,独立于祠堂屋顶的飞檐之上,手中,正持着一杆迎风招展的百鬼幡。
他猛地将幡旗一挥!
刹那间,万千银丝自幡面射出,横贯夜空,如天罗地网,精准地缠上了每一名死士的脚踝与手腕,将他们死死缚在原地!
裴照踏着瓦片,飘然落下,眼神轻蔑地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
“啊——!”
一名死日挣扎最是剧烈,竟真的被他挣脱了一只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口子钟,五指成爪,狠狠抓去!
“找死!”裴照冷喝。
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死士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冷的钟体。
没有巨响,没有反弹。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死士的整条手臂,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龟裂,像是干涸的河床。
龟裂的缝隙里,没有流出鲜血,反而浮现出无数密密麻麻、针尖大小的血色小字——全是那七十二座井碑上,冤死者临终前的遗言!
“爹,我冷……”
“奸夫淫妇,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大人,我冤枉啊!”
那些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皮肤下疯狂蠕动,带来极致的痛苦。
“啊啊啊!”死士惨叫着倒在地上,满地打滚,嘶吼道,“我……我也害过人……我对不起三连的兄弟……是我告的密……”
他竟在极度的痛苦与恐惧中,开始忏悔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
就在此时,守名祠旁的一间民宅里,八岁的盲童小满在家中熟睡。
她忽然睁开了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空洞的瞳孔对准了祠堂的方向。
然后,一个清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从她稚嫩的口中传出:
“让他看看。”
这声音,正是谢扶光!
话音落下的瞬间,祠堂内,那七十二个跪地的厉鬼,同时缓缓抬起了头。
它们的面容依旧扭曲,五官却开始疯狂地重组、变化!
最终,所有厉鬼的脸,都变成了同一张面孔——
一张年轻时的,韩掌印的脸!
那是他早年为往上爬,亲手毒杀同僚时的狰狞;是构陷忠良,看对方满门抄斩时的冷漠;是每一次昧着良心,犯下滔天罪业时的模样!
“不……不!”
韩掌印看着七十二个“自己”对自己怒目而视,吓得魂飞魄散,踉跄后退,一脚撞翻了身后的香炉。
香灰冲天飞扬。
在半空中,那些灰烬没有散去,反而凝聚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你杀的人,都在你脸上活着。”
韩掌印彻底崩溃了,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而在祠堂之外,温令仪一袭白衣,神色平静地立在一面巨大的水镜前。
那镜面,是用通灵香的香灰混合银雨丝制成,名曰“观罪镜”。
凡是今夜参与镇压之人,只要被镜光照到,看到的便不再是自己的模样,而是自身被无数攀附在背上、啃噬血肉的冤魂!
“鬼啊!”
“别吃我!不是我!是掌印大人让我们来的!”
几名胆小的宦官当场精神崩溃,跪在地上,一边疯狂磕头,一边将自己多年来做的亏心事一件件抖落出来。
温令仪面无表情地拿起笔,在纸上平静地记录着。
“不是鬼要报仇,”她轻声说,“是你们藏不住了。”
紫禁城,高高的宫墙之上。
萧无咎一身玄衣,迎风而立,遥遥望着守名祠方向冲天的火光与不散的怨气。
他缓缓从袖中,展开那卷写着《平冤令》的黄绢。
但他没有立刻宣读,而是对身后的侍卫沉声下令:“将此令抄写百份,立刻张贴于京城各处街巷,不得有误!”
很快,一份份崭新的《平冤令》出现在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从最初的惊疑,到争相传阅,再到最后,整座京城,哭声震天。
有人为法令中“万民伞印记为凭”而泣不成声,有人为“独立御史团督办”而捶胸顿足,高呼天道有轮回。
一名在户部当差多年的老吏,颤抖着回到家,撕毁了家中祖传的一张地契,对着老妻哽咽道:“这田……是当年抢谢家的。还回去,我们还回去……”
风暴,已经从天上,刮到了人间。
黎明将至,天光微亮。
守名祠前,火焰早已熄灭。
那口子钟,始终未曾真正鸣响。
但就在第一缕晨光照在钟体上的瞬间,它忽然微微一震。
悬于其上的断伞伞骨,那些银丝,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
“嗡——”
一声无形之音,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下一刻,全城七十二口井,在同一时刻,井水瞬息干涸!
井底的淤泥之上,赫然浮现出一排排完整的、清晰无比的字迹!
那上面,记录着二十年前“癸未案”所有涉案人员的姓名、官职、罪行,甚至连最隐秘的一笔行贿记录,都一清二楚!
天道昭昭,罪证自显!
韩掌印瘫坐在祠堂门前,手中的火把早已熄灭。
他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望着面前光洁如镜的子钟。
在铜钟的倒影里,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狼狈的模样。
而是一个穿着布裙、提着油纸伞的小女孩。
那女孩,正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隔着生与死的界限,冷冷地盯着他。
远处,夜空中那把巨大的断伞虚影,在晨曦中缓缓转动,仿佛一轮巨大的磨盘,正在寻找下一个,该被碾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