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记来自深渊的叩问。
太庙偏殿内,数百根“问心针”在白玉盘中堆叠成一座小小的银山,针尖的寒芒,比殿外冬日的冷风还要刺骨。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动。
他们都是在权力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狐狸,谁身上没沾过几滴洗不干净的血?
癸未旧案,是先帝都讳莫如深的禁区,是一道埋了二十年的惊雷,谁敢去碰?
萧无咎的目光,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缓缓划过每一张煞白或铁青的脸。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清浅,却带着一丝悲悯。
他修长的手指伸入盘中,竟是亲手捻起了一枚银针。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那枚针,轻轻放在了银山的最顶端,仿佛为这座由恐惧堆砌的山,加冕了最后的冠冕。
“韩。”
一个字,从他薄唇中吐出,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韩掌印,”萧无咎的视线落在了殿角那个身着大红蟒袍的内侍总管身上,声音依旧平淡,“此针属谁,不必本王多说了吧。”
韩掌印,内务府总管,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也是当年“清邪令”最有力的执行者之一。
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
萧无咎环视全场,声音陡然转冷:“今夜子时,为最后期限。若有哪位大人做了噩梦,明日,便自行将辞表送到宗人府。本王,不想脏了太庙的地面。”
这话,是赤裸裸的威胁。
沉默被一声尖锐的嗤笑打破。
“哈哈哈!”韩掌印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干枯的手指点着萧无咎,“七殿下,您就拿几根破铜烂铁来吓唬人?老奴伺候过三代君王,见过的风浪比您喝过的茶都多,会怕这个?”
他一步步逼近,眼神里满是轻蔑与狠毒。
“装神弄鬼!”
他猛地伸手,就要去夺那枚刻着“韩”字的银针,想当众将其折断,彻底粉碎萧无咎布下的心理防线。
可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针尖——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诡异力量,顺着针尖瞬间窜遍他全身!
韩掌印整条手臂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被无形的电击中。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眼前哪还有什么金碧辉煌的偏殿,哪还有满朝惊恐的官员?
他看到了一口井。
一口幽深、漆黑、散发着腐臭的古井!
无数具残缺不全的浮尸在井水中上下翻滚,肿胀的脸上带着永不瞑目的怨毒。
那些尸体的手臂,像纠缠的水草,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朝井底拖拽!
“啊——!”
他想尖叫,喉咙里却挤不出一丝声音。
取而代dE是的,是一道清脆稚嫩,却又阴森无比的童声,从他自己的嘴里发了出来。
“你说,你不怕?”
是那个小女孩,林九娘身边那个叫小满的女孩的声音!
满殿死寂!
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权势熏天的韩掌印,像见了鬼一样踉跄暴退,一屁股跌坐在地,脸上血色尽失,口中喃喃自语:“井……井里的鬼……别抓我……”
没人知道,萧无咎抬进来的那个龙纹铜盒,夹层里根本没有什么机关暗器。
里面只藏了一只由谢扶光亲手制作,用小满一滴心头血喂养的“回音傀”。
此傀儡无形无相,专食谎言。
执针者,若心中有愧,言不由衷,它便会将其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化作幻觉,再借他人之口,公之于众。
杀人,更诛心!
“来人!来人!”韩掌印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扎出来,他指着那盘银针,声嘶力竭地尖叫,“把这些不祥之物给杂家销毁!统统烧掉!快!”
他手下的几个亲信太监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就要上前。
然而,当晚,还没等他们找到销毁银针的法子,内务府便出了三件怪事。
一名负责洒扫的家丁,半夜突然撕烂自己的衣服,疯了般冲到街上,抱着路口的石狮子嚎啕大哭:“我烧过!我烧过谢家小少爷的鞋子!我对不起他啊!”
另一名负责掌管库房的家丁,则用头疯了一样地撞墙,嘴里翻来覆去只念叨一句话:“印章……是我盖的……是我盖的……”
还有一个,则是在睡梦中活活吓死,死前两指并拢,做着一个捻针的动作。
太医院里,一身素雅女官服的温令仪,在验看完三人的症状后,提笔在卷宗上写下结论,呈报给了萧无咎。
【症由:通灵香引动宿业反噬。】
【论:人心藏罪,其虚可知。
鬼神之说,不过外因。
击溃其心防,比斩杀厉鬼更易。】
一场由谢扶光策划、萧无咎执行的心理战,正式打响。
借着这股“天谴”的东风,大理寺评事沈砚,立刻上书,请求在京中开设“癸未听讼日”。
不查官员,不审卷宗,只听百姓陈冤。
告示贴出的第一天,大理寺门口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涌来的,竟有数百人之多!
有人捧着早已泛黄的祖传地契,跪在堂前痛哭流涕,承认自家田产乃是二十年前侵吞织魂族的祖产而来,愿尽数归还。
有人则颤抖着手指,指认自己族中的某位长辈,曾参与了当年的灭门血案,提供了刀剑与火油。
一件件,一桩桩,尘封二十年的罪恶,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枯骨,暴露在阳光之下。
而其中最惊人的一份证物,来自一位早已告老还乡的老仵作。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布包了三层的尸检图,上面画的,正是二十年前织魂族人的死状。
“大人请看!”老仵作指着图上每一具尸体颈后的同一个位置,“当年上面有令,不许细查。可老朽验了一辈子尸,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伤口。他们……他们都不是被刀剑杀死的!”
沈砚凑近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图上,所有死者的后颈风府穴上,都清晰地标注着一个细如牛毛的针孔!
这不是杀人的手法!
沈砚脑中轰然一响,他想起了一本只存在于禁书中的记载。
——活魂剥离术!
以特制灵针刺入风府,截断魂魄与肉身的最后一丝联系,在人未死绝之前,将其完整的三魂七魄生生抽出!
这不是一场屠杀。
这是一场……狩猎!
沈砚猛然醒悟:当年织魂一族并非全部被杀,而是有一部分族人,被当作战利品活捉,炼成了这世间第一批,也是最凶戾的“魂器”!
消息传回城西破庙时,谢扶光正在为第三只傀儡描画眉眼。
听到“活魂剥离术”五个字,她手中的画笔,瞬间被捏成了齑粉。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比仇恨更可怕的东西。
原来……你们一直都没死。
她缓缓起身,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了一件她从未示人的东西。
那是一缕用锦囊包裹的,比日光还要璀璨的金色丝线。
是二十年前那个血色之夜,母亲在最后一刻,拼死塞进她襁褓中的最后一样东西。
谢扶光解开锦囊,将那缕金丝,一圈,一圈,温柔又用力地缠绕在新制木偶心口的位置。
“原来你们没有死……”她对着木偶,仿佛在对着虚空中的亲人低语,“只是被他们,一针一线地,缝进了别人的命里。”
话音落下,她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的香火,点在了金丝之上。
金丝无声燃尽,化作一捧绚烂的金色灰烬,随风飘散。
灰烬没有落地,而是诡异地飘向了城中那七十二口作为阵眼的废井。
当第一粒金灰落入井中。
那七十二口深井里,竟同时浮起了一张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他们齐齐张口,发出了一声跨越了二十年光阴的呢喃。
“找……回……来……”
与此同时,皇城一角,专门供奉已故低阶嫔妃的守名祠内。
守祠的柳嬷嬷正在清扫着满地落叶,扫帚头无意间磕到一块松动的地砖。
她本没在意,可挪开砖块时,却发现砖块背面,竟刻着半枚她无比熟悉的图腾。
——织魂一族的血燕族徽!
柳嬷嬷的呼吸瞬间停滞,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已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帕子上,用血线绣着另外半枚血燕族徽。
两半合一,严丝合缝!
这是当年谢母入宫时,赠予她这个贴身侍女的唯一信物!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在混乱中看到,被长老抱走的襁褓小主人手里,死死攥着几片破碎的乌黑金属片……
柳嬷嬷再也顾不得其他,提着裙摆疯了般冲出守名祠,连夜叩响了城西破庙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小姐!奴婢想起来了!”她跪倒在谢扶光面前,泣不成声,“我还记得那夜,您被抱走前,手里攥着的……是一把断伞的碎片!”
谢扶光猛地睁开双眼。
断伞……
她终于确认,那把陪伴她多年的“千机伞”,不仅仅是法器,更是她血脉深处某种力量觉醒的……钥匙!
次日黎明,天光微亮。
萧无咎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他命人将太庙偏殿那三百枚“问心针”,尽数投入了京城外的护城河。
消息传开,百姓中立刻有了新的歌谣:“问心针,沉河底;平生不做亏心事,冤魂不找你。针沉则冤浮,善恶有报应!”
无数百姓自发聚集在河岸两边,想看看这“天道昭彰”的奇景。
就在三百枚银针沉入河底的瞬间。
原本平静的河面,忽然泛起一圈圈墨汁般的波纹。
紧接着,河底的淤泥,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开始剧烈地翻滚、隆起!
在成千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一行行由黑色淤泥构成的巨大文字,缓缓从河床上浮现,清晰地倒映在每一个人的瞳孔里——
【奉天承运,诏曰:织魂谢氏,私造禁器,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其罪当灭……】
正是那份早已被韩掌印销毁的“清邪令”全文!
字迹分毫不差,连末尾三位顾命大臣的私印,都清晰可辨!
“显灵了!显灵了!”百姓们当场跪倒一片,朝着河中拼命磕头。
无人看见,在高处一座钟楼的顶端,一把残破的黑伞,正在无风自动,缓缓旋转。
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将伞骨的影子投射在巨大的京城堪舆图上。
那道狭长的影子,精准地越过重重宫阙,最终,稳稳地圈住了皇城东角,一处不起眼的皇家陵园。
那里,埋着二十年前,在“清邪令”上签下第一个名字的顾命大臣,周氏的先祖。
人群中,新任工部尚书周大昌正陪着几位同僚看热闹,当他看清那影子所指的方向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尾椎骨,一路蹿上了天灵盖。
他只觉得,今夜的梦,怕是不会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