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猩红的火星,不是错觉。
它在极致的黑暗中,像一颗执拗的心,不肯死去。
下一刻,死寂的铁匠铺内,轰然一声,炉膛炸开!
守夜的老更夫被巨响惊醒,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早已熄灭百年的淬火炉中,赤金色的熔流喷涌而出,却不落地,反而在半空中盘旋飞舞,如一条活过来的火龙。
火光映照下,老更夫看见那流金在空中急速冷却、凝固,最终拼凑出七个龙飞凤凤舞的大字,悬于梁下,寒气逼人。
“物主未归,刃不得安。”
天亮时,幽诉司的人封锁了现场。
裴照亲自带队,神情凝重地盯着那七个字。
“查。”他只说了一个字。
手下很快回报:“大人,此铺是前朝专为禁军打造‘破魂钉’的工坊旧址,二十年前便已废弃。”
裴照目光一凛:“挖。”
半个时辰后,一声惊呼从地底传来。
他们挖出了一方半截的淬魂砧台,砧台之下,密密麻麻地埋着九十七把制式短刃。
每一把都锈迹斑斑,却在被挖出、接触到月光的瞬间,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刃身微微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泥土,朝着京郊织魂碑林的方向飞驰而去。
刃柄上,清晰地刻着当年铸造它们的兵匠姓名。
裴照看着连夜整理出的名录,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的印痕。
他给谢扶光的密报上,只有一句话。
“大人,不是我们在追凶,是当年的凶器,在找自己的罪。”
同一时间,远在北境的荒村驿站,柳青禾打了个寒噤,从噩梦中惊醒。
她正随苏十三校验新一批“引路灯傀儡”的效能,今夜投宿在此。
睡前,她无意间碰了一下墙上挂着当装饰的一柄旧腰刀,指尖刚一触及,眼前便炸开血色幻象。
数十名穿着织魂族服饰的男男女女被绑在木桩上,刀光如雪,起起落落,滚烫的血溅了她一脸。
“啊!”她尖叫着缩回手,冷汗涔涔。
苏十三闻声闯了进来,却见柳青禾死死盯着那柄腰刀。
那刀,不知何时已自行出鞘半尺,斜斜指向屋顶一根不起眼的梁木。
苏十三神色一动,飞身而上,从梁木的夹缝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的暗格。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卷泛黄的名录,上面用朱砂记录了当年参与分尸、处理织魂族人尸首的十二名刽子手及其后代的姓名住址。
柳青禾脸色煞白,她明白了,这柄刀,是当年的凶器之一。
她不敢再碰,连夜用布包着,将刀送到驿站外临时设立的验心台前。
当刀身靠近验心台的瞬间,那柄桀骜的凶刃突然安静下来,刀锋轻颤,对着碑林的方向,发出三下清越的鸣响,如叩首,如忏悔。
京城,钦天监。
李砚舟通宵未眠,死死盯着面前巨大的“九州织络图”。
图上,代表织魂一族灵脉的金丝,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三处原本因旧日创伤而断裂的脉络,竟在无人修复的情况下,缓缓自愈,重新连接。
更诡异的是,愈合后的金丝,齐齐延伸向西南方的崇山峻岭。
他猛地翻开一份绝密舆图,手指落在一个地点上,浑身冰凉。
“是那里……‘断魂谷’!”
正是当年负责押送织魂府兵器的官兵,连同整支车队,离奇覆灭之地。
“主脉复苏,地下的那些东西……感应到了!”李砚舟骇然失色,它们这是要归宗!
他立刻修书急报谢扶光,请求立刻派人前往封印,以防无数凶器失控,酿成大祸。
谢扶光的回复很快,只有一张白纸,上面是八个清冷的字。
“顺其自然,看它们选谁。”
李砚舟愣住了。
当夜,西南群山之中,雷声隐隐,却无雨落。
七处散落各地的古战场,同时升起冲天的血色雾气。
紧接着,无数锈迹斑斑的刀枪剑戟,从深埋的泥土中破土而出,它们自行列队,在荒野上汇聚成一条钢铁洪流,沉默地、坚定地,朝着南方行进。
月光下,宛如阴兵借道。
阴讼厅内,灯火通明。
老判官一敲惊堂木,审理着今日最后一起蹊跷命案。
死者是退隐多年的武将赵德,暴毙家中。
诡异的是,他全身无伤,五官安详,唯独手中紧紧攥着一柄装饰用的玉柄短剑,剑身却早已熔成一滩铁水。
“仵作验不出任何毒物。”书吏低声禀报。
老判官面无表情,示意呈上证物——一块“照妄鉴”的残片。
残片被置于赵德眉心,幽光一闪,映出他脑中残留的最后画面:
二十年前,尸山血海的织魂府,他一刀斩下了一名织魂少女的头颅。
战斗结束后,他解下少女发上那根织着金线的发带,得意洋洋地缠在自己的剑柄上,作为战利品炫耀。
而此刻,画面中的那根发带,竟化作一缕比发丝更细的金线,从剑柄内部钻出,无视皮肉筋骨,直接钻入他的心脉,由内而外,瞬间绞碎了他的心脏。
“非是谋杀……”老判官提起朱笔,在卷宗上缓缓写下定谳。
“乃器噬主。罪承三代,律有明载。”
江南,陈宝钗捐建的义塾正在翻修。
一个工匠从旧墙里挖出一把满是泥污的铁尺,正准备扔进炉子熔了改铸房梁钉。
手刚碰到,那铁尺忽然通体发烫,变得赤红,尺身上浮现出一行烙印般的小字:“欺心者,寸寸折。”
工匠吓得扔掉铁尺,连连后退。
当晚,主持工程、并偷偷克扣了三成善款的族老,在梦中被七个白衣女子围坐,掰开他的嘴,逼他吞下滚烫的铁屑。
他惨叫着醒来,呕血三升,再不敢有半分贪念。
第二日便亲笔写下忏悔书,将那柄“量魂尺”恭恭敬敬地供在新落成的验心台前,日日焚香,以赎其罪。
万千异象,最终都如百川归海,汇于一人之身。
谢扶光立于安魂院高阁,遥望北方天际那渐渐消散的血雾。
她取出随身的傀儡“谢承”,指尖一缕金线,缓缓缠上傀儡手腕处一道陈年旧裂。
那是很多年前,一场恶战留下的痕迹。
忽然,傀儡原本暗淡的双目微微一亮,它张开嘴,竟吐出一枚比米粒还小的铜片。
铜片上,用微不可见的针尖刻着一行字:壬戌年·北营造册·第三批兵械。
谢扶光凝视着那行字,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些兵器被铸造、登记、入库的场景。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轻声自语。
“原来,你们还记得自己的出厂编号。”
话音落,她抬手一扬,指尖的金线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穿破虚空,径直射向西南群山深处。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支庞大的“阴兵”队伍齐齐一顿,万千刀兵同时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之声,仿佛是对君主最崇高的致敬与应和。
谢扶光转身离去,身后,那尊青铜香炉无火自燃,升腾的烟雾中,隐约现出七个模糊的身影,对着她的背影,静静俯首。
九州的怨与债,至此,尽数归于法度。
天下初定,暗流却从未停歇。
三日后,江南,某处府衙。
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升堂审案。
堂下,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农,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泛黄卷边的文书,高高举过头顶。
“大人,草民要状告乡绅李万财,强占我家祖田!这是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