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了。
不,是“她们”,回来了。
谢扶光缓缓抬起右手,一缕殷红如血的丝线,自她指尖蔓延而出,轻柔地缠绕住那枚悬浮在半空的白玉长针。
她冷冷环视着地宫内外,那些因恐惧而僵直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回来了。”
“这一次,轮到我来记你们的名字了。”
话音轻飘飘的,却比地宫里积攒了百年的阴气还要刺骨。
她指尖微动,那缕红丝缠绕着白玉针,在死寂的空气中,缓缓划出了一道玄奥而邪异的逆纹血符。
嗡——
血符成型的刹那,整个地宫猛地一颤!
四壁之上,那原本光滑如镜的青石墙面,竟开始渗出暗金色的光芒。
一个个古篆,如烧红的烙铁印在冰块上,从石壁深处“滋滋”地浮现。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那竟是成百上千个,本该被历史彻底遗忘的名字!
属于织魂一族,每一个被屠戮的族人的名字!
“你们烧了我的族谱,却忘了……”谢扶光的声音冷如霜雪,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众人心头,“名字一旦被人记住,就再也杀不死。”
话音落,异变陡生!
“锵!”
跪在地上的赵九渊骇然发现,自己那柄从不离手的绣春刀,竟发出一声凄厉的刀鸣,自行从他掌中挣脱!
刀柄一转,锋锐的刀尖竟对准了他身后刚刚赶到的御前司援兵!
那刀身上,此刻竟也浮现出一行细密的血字,正是他十年前战死沙场的独女之名!
这是以名驭物!
她竟能通过一个名字,直接操控与此名有至深羁绊的死物!
赵九渊浑身冰冷,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临阵倒戈,而是从一开始,就被一个亡魂的名字,选作了守门人。
地宫之外,杀声震天。
第二波皇室清剿队,如潮水般涌向三处岔道口。
“放箭!”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刀剑,而是一声冰冷的命令。
韩昭立于岔道中央,手中长刀猛地劈下,刀尖划过地面上一道不起眼的引线。
“轰——!”
三条通道内,早已埋下的火油被瞬间引燃!
但那火焰却并非寻常的橘红色,而是诡异的惨白色!
烈焰冲天而起,在甬道中竟没有四散蔓延,反而凝聚成三道巨大的人形屏障!
火焰翻腾间,隐约能看到一张张模糊却坚毅的面孔在其中闪现,足有十七张之多!
他们是曾被谢扶光从厉鬼手中救下的货郎、是曾受她恩惠的更夫、是被她治好孩子的妇人……他们死后,韩昭遵从谢扶光的嘱托,取了他们亲人感念的血泪,混入灵脂,制成了这“铭恩火油”。
此刻,火焰中的十七个魂影,竟齐齐睁眼,望向外面惊恐的追兵,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低喝:
“谢扶光——我们记得你!”
这一声,仿佛带着某种涤荡神魂的力量!
冲在最前的数十名士兵,脑中“嗡”的一声,竟瞬间被勾起了深埋的记忆——有人想起曾受织魂一族恩惠的祖辈,有人记起被国师府污蔑为邪祟而处死的亲友……
“啊!我的爹爹……是被国师府的人害死的!”
“我爷爷说过,织魂一族是好人!”
记忆的潮水一旦决堤,便再也无法阻挡。
追兵们惊骇溃退,兵器“当啷啷”掉了一地,甚至有人当场跪地,抱着头失声痛哭。
一道火墙,兵不血刃,竟拦下了上百精锐!
就在此刻,地宫深处,萧无咎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
“殿下!”韩昭惊呼。
只见他胸前衣襟下,那道紫色的共生魂契印记,此刻正疯狂暴涨,无数扭曲的黑气如毒蛇般从中溢出,顺着他的脖颈向上蔓延。
“别过来!”
萧无咎一把撕开衣襟,死死咬住牙关,额上青筋暴起。
他看着那印记中与地宫深处某种力量遥相呼应的黑气,一个令他通体冰寒的念头轰然炸开。
当初谢扶光为他驱咒,根本不是彻底清除!
她是将那恐怖的“玄冥”之咒的一缕残念,强行剥离,封印进了她自己的体内!
而这份共生魂契,就是锁链!
如今她破封归来,力量暴涨,这被压制的残念也随之苏醒,契约的反噬开始了!
他不是被拯救者,从一开始,他就是被选中的……容器!
“别让她靠近我……”萧无咎强撑着最后的神智,对韩昭嘶声道,“我现在是‘活容器’!会把她……也拖下水!”
与此同时,国师府。
密坛之上,崔元衡盘膝而坐,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虚冢图”。
他以童男童女的心头血为墨,正飞速绘制着符文,企图借皇室祖灵之力,强行斩断谢扶光那逆天的“归名”因果。
“奉先祖之名,断邪祟之根!凡尘俗名,谢……昭……宁,三字入冢,魂归虚无!”
他厉声念出咒诀,将最后一笔点在画卷中央。
然而,他预想中金光大作、祖灵降世的场面并未出现。
反倒是画卷之上,那十数位历代先帝的画像,竟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睁开了眼睛!
那些本该威严的龙目之中,流出的不是帝王之气,而是殷红的血泪!
血泪喷涌而出,在画卷上空汇聚,最终竟拼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古篆:
【欺名者,不得入庙。】
“噗——!”
崔元衡如遭重击,一口逆血狂喷而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行血字,惊怒交加,一脚踹翻了祭坛。
“不可能!这丫头……竟把亡魂的规矩,编进了我朝的宗祀里?!”
地宫中,一片死寂。
谢扶光没有理会外界的骚动,她缓步走向那口青铜棺,指尖轻柔地抚过棺中妹妹那布满裂纹的冰冷脸颊。
那一瞬,无数被尘封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母亲临终前抓着她们姐妹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长老们泣血施术,将两滴心头血分别滴入一根白玉针和一只布偶。
大雪纷飞的逃亡之夜,她和妹妹的小手被强行掰开,一个被送往生路,一个被封入死棺……
她终于明白了。
“双生织魂”,从来不是诅咒,更不是牺牲。
它是织魂一族,赌上全族性命,布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恶毒的反击。
一个以身作饵,囚于京城地底,成为镇压国运的“伪龙脉”,不断汲取、记录着这王朝的罪孽。
另一个远走天涯,身负血仇,活着归来,成为收割一切的执刃人。
祭品与复仇者,一体双生。
“昭宁,”她俯下身,在棺边低声私语,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等我清算完这笔账,再带你回家。”
话音刚落,地宫穹顶之上,忽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道阴冷的疾风穿堂而过,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掠下,快得几乎看不清形貌!
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心腹,掌毒嬷嬷,江蓼!
这个六十余岁的老妪,正是当年亲自带人销毁所有织魂遗物的执行者之一!
她一言不发,干枯的手袖中猛地飞出十二只通体漆黑的甲虫,带着刺耳的嗡鸣,直扑谢扶光的面门!
蚀名蛊!
专食生灵记忆与名字的歹毒蛊虫!
然而,那十二只蛊虫尚未近身,便被空中无形张开的血丝瞬间缠绕、绞杀!
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就化作了十二蓬黑灰,飘散在地。
谢扶光甚至没有回头。
她依旧抚摸着妹妹的脸颊,只是淡淡地,对着那黑影的方向说了一句。
“下一个,轮到你主子了。”
江蓼的身形在半空中猛地一僵,随即重重摔落在地,她看着那个连身都未转的背影,一张老脸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向后退去。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已经不是什么傀儡师了。
这是一个手持生死簿,从地狱归来的索命判官!
谢扶光缓缓直起身。
她指尖的红丝收回,那根悬浮于空的白玉长针,也随之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她的眉心,消失不见。
地宫内外的杀伐、哀嚎、恐惧,于她而言,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她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囚禁了她妹妹二十年,也困住了她前半生的地宫。
外面的血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月光惨白,照着一片狼藉的皇城。
那根用来唤醒亡魂的针,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而对于审判活人,她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