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奇痒。
萧承琰猛地冲到铜镜前。
镜中,一张不属于他的脸,正狰狞地回望着他。
那些血色名字,已经彻底吞噬了他右边的脸颊,像一层活的皮肤,密密麻麻地覆盖而上。
最让他恐惧的是,他的右眼,已经完全被“谢扶光”三个字占据,猩红的笔画扭曲着盘踞在眼眶上,让他那只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剩下无尽的血色。
唯有左眼,还残存着一丝清明,映照出他此刻无边的惊恐。
“朱砂!快取朱砂来!”
他像疯了一样嘶吼,内侍连滚带爬地捧来一盒上好的辟邪朱砂。
萧承琰用颤抖的手指,蘸着朱砂狠狠抹向自己的脸。
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该阳气至刚的朱砂,刚一触碰到那些名字,就像落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滋啦”一声,化作一滩腥臭的血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溅在明黄的龙袍上,洇开一朵朵黑色的污迹。
没用!什么都没用!
“太医!传太医!”
几个白发苍苍的太医被急召而来,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治好它!给朕治好它!”萧承琰指着自己的脸,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
为首的张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还未触碰到龙颜分毫,便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猛地缩了回去。
“啊——!”
老太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口中翻来覆去地呢喃着同一句话:
“他们在烧……他们在喊……三百多个孩子……火好大啊……”
其余几个太医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萧承琰看着这癫狂的一幕,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应声绷断。
他一把推开所有人,踉踉跄跄地冲出大殿,独自一人,闯入了幽深寂静的太庙。
“噗通”一声,他重重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这个天下至尊的男人,此刻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他仰起头,用那只仅剩的、清明的左眼,死死盯着最上方太祖的牌位,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儿已认罪!朕已经认罪了!为何还不放过我!为何!”
空旷的太庙里,只有他的回声在冰冷的梁柱间盘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孩童的嬉笑。
与此同时,西山义庄。
谢扶光盘膝而坐,缓缓睁开眼。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紫禁城上空那股盘踞了数百年的帝王气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溃散。
萧承琰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她没有施加更多的压力,甚至收回了大部分侵入皇宫的魂丝。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皇帝的性命,而是要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亲自为二十年前那场冤案低头。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通体剔透的琉璃仕女傀儡,那傀儡不过巴掌大小,眉眼精致,却空洞无神。
谢扶光抬手,用银剪剪下自己的一缕青丝,指尖燃起一簇幽蓝魂火,将发丝炼化成一道肉眼难辨的细线。
她捻起魂线,如同绣娘穿针,轻巧地织入了琉璃仕女的心窍之中。
“你替我走一趟。”她对着傀儡,轻声说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琉璃仕女空洞的双目中,骤然闪过一丝与谢扶光如出一辙的冷光。
下一秒,它的身形微微一晃,便化作一道几乎透明的轻烟,无声无息地穿透墙壁,顺着地底盘根错节的地脉,向皇城深处潜行而去。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承天殿时,当值的宫人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
御座之上,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不知何时,表面竟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细密的裂痕。
更可怖的是,一道道粘稠的、散发着铁锈味的黑血,正从那些裂缝中缓缓渗出,在金色的椅面上,汇聚、流淌,最终凝成三百二十七个细小而清晰的名字。
这些名字仿佛拥有生命,绕着龙椅的扶手与靠背,无声地、一圈又一圈地缓缓旋转。
帝王的宝座,变成了一座亡魂的墓碑。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萧无咎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立刻召集六部九卿于偏殿议事。
面对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他神色平静,声音却掷地有声:“天降示警,龙椅蒙尘,此乃国运动荡之兆。父皇龙体欠安,已不宜操劳国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继续说道:“我提议,设立‘名籍院’,独立于三法司之外,彻查二十年前织魂族旧案,以慰亡灵,重塑国法。此院直属天子——”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凌厉:“——但在此之前,为安天下,需请父皇退居南宫静养,由本王暂摄国政,待冤案昭雪,国运安稳之后,再行定夺!”
一番话,形同逼宫。
满殿死寂,众臣震惊得无以复加,却诡异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
那张正在“流血”的龙椅,就是最无可辩驳的理由。
就在这时,大理寺少卿沈砚舟出列,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钥匙的拓印图,高高举起,朗声道:“臣附议!真正的罪证不在人间卷宗,而在地底名录!此为地宫三层‘玄冥’之钥,臣愿为名籍院前驱,开启尘封之门!”
皇城之外,唤魂碑前。
韩昭带着一众鸣冤堂的义工,昼夜不息地守护着石碑,防止有宵小之徒前来破坏。
这里已经成了整座京城百姓的精神寄托。
深夜,就在众人昏昏欲睡之时,异变陡生!
唤魂碑顶端,那由谢扶光血丝构成的钥匙虚影,突然光芒大盛!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只巴掌大的琉璃仕女布偶,竟凭空出现,自空中缓缓降落,悬停在石碑上方。
它的手中,还捧着一卷由光影构成的虚影竹简,竹简之上,无数名字如流水般划过,正是那份传说中的“活名录”投影!
“是谢姑娘的神迹!”人群中有人惊呼跪倒。
韩昭心神剧震,她知道这绝非凡物,不敢擅动,立刻派人飞马前往西山,通知谢扶光。
与此同时,刑部旧档房的小院里。
老吏赵九渊独自坐在石阶上,看着天边的异象,长长叹了口气。
忽然,他感觉胸口一阵灼热。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跟随了自己一辈子的残破册子,借着月光,发现册子竟自动翻开了。
在那一页原本空白的纸上,一行血色小字,正在慢慢浮现:
“下一个,是你的名字。”
赵九渊盯着那行字,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解脱般的苦笑。
“该来的,总会来。”
谢扶光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鸣冤堂。
她没有去看那卷惊世骇俗的“活名录”竹简,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只琉璃仕女。
她的目光,只落在碑下。
她抬起手,无数道血色魂丝从指尖暴射而出,却并未攻击任何人,而是轻柔地缠绕住那只琉璃布偶,牵引着它,缓缓沉入石碑的基座之下,与大地融为一体。
刹那间,整片大地都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咚——”
一声悠远、沉闷的钟声,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那是柳三更生前,在皇陵巡夜时,敲响的最后一响报丧钟。
钟声里,谢扶光缓缓闭上双眼,对着无形的虚空,用一种只有她自己和那些亡魂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们等了二十年,不是为了复仇。”
“是为了有人记得。”
话音落,碑顶光芒冲天而起!
在京城无数人震撼的注视下,半空中,浮现出一幅巨大而清晰的虚影:
三百二十七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他们脸上没有怨恨,只有茫然和期待。
在他们圈子的中央,一座由光影构成的无形高台,正在缓缓升起。
皇宫深处,承天殿。
萧承琰似乎从癫狂中恢复了一丝神智,他挣扎着想要从龙椅上起身,去批阅奏折,去证明自己还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腿,乃至整个下半身,都无法动弹分毫。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张“流血”的龙椅,竟不知何时生出了无数根须般的黑色线条,如同活物,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脊椎骨缝之中,将他与这张椅子,彻底融为了一体。
“不……不!”
他惊恐地挣扎,可越是挣扎,那些黑线就缠得越紧。
龙椅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不似死物,倒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窗外,传来宫女撕心裂肺的惊呼:
“万岁爷!龙椅……龙椅它在吃您啊!”
萧承琰停止了挣扎,他仰起头,透过殿顶的琉璃瓦,望向那片被碑光映亮的夜空。
在他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中,他喃喃自语:
“原来……真正的牢笼,从来不是宫殿。”
崔府,后院最偏僻的一间柴房里,门锁“咔哒”一声被打开了。
一个瘦削的少年身影被下人半扶半拖地拽了出来,扔在院中的月光下。
他浑身虚弱,几乎站立不稳,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气,混沌多日的感知,在这一刻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能“看”到,皇城上空崩塌的气运,能“听”到,西山之上传来的钟鸣,更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织魂一族的魂力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