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
谢扶光盘坐在天柱崖顶,已经整整三日未动。
罡风从未停歇,将她的袍角撕扯成破碎的旗语。
她身下的青石,不知何时,已在交错的银丝中心,沁开了一圈暗红的血痕。
她瘦削的指尖划破了掌心,将自己的精血,一滴,一滴,精准地渗入那由“缚忆”银丝织成的巨大名录环中。
这并非祭祀,而是点名。
每落下一滴血,山下百里之内,便有一只布偶的眼眶中,晕开一抹稍纵即逝的血色。
紧接着,那些散落在村庄、官道、衙门、祠堂前的玩偶,便会齐齐调转方向,用它们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一个特定的活人。
谢扶光不施咒,也不召鬼。
她只是在风中低声呢喃,声音被吹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律令。
“名字对上了。”
“影子,就该归位了。”
风声呼啸,吹过古柏枝头那七十二只作为阵眼的布偶,它们齐齐轻晃,仿佛列阵待命的阴兵,发出了细微而密集的机括摩擦声。
京城,名籍院公审堂。
“冤枉!我冤枉啊!”
堂下,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涕泪横流地嘶喊着,他是裴首辅府上二十多年的老账房,如今却被指控当年曾亲手销毁构陷织魂族的伪证。
百姓们在堂外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韩昭端坐堂上,面沉如水,正要拍下惊堂木,异变陡生。
庭前那数十支明晃晃的牛油巨烛,竟在同一瞬间,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堂内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未等众人反应,一道幽幽的光,自公堂正后方的白墙上亮起。
光线中,一个巨大的影子被投射在墙上。
那不是堂上任何一人的影子。
它瘦小,佝偻,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女孩。
她披麻戴孝,手中还提着一只破烂的布偶,布偶背后,用粗糙的针脚歪歪扭扭地绣着三个字——张阿妞。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那道影子缓缓抬起手,指向瘫在地上的老账房。
一个稚嫩、飘忽,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仿佛从墙壁深处渗出,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你烧的账本,第三页,记的是给我爹娘的买命钱。”
“二十三两,纹银。”
“你还私吞了三两。”
老账房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他死死盯着墙上的影子,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
下一刻,他崩溃了。
他涕泗横流,在地上疯狂磕头,再也不敢狡辩,哭喊着供出了裴云谏在城外私设的暗库,以及里面藏匿的,足以将半个朝堂拖下水的、真正的账本。
直到衙役将人拖走,堂内烛火才“呼”地一声,自行复燃。
一切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韩昭久久地凝视着那面空无一物的白墙,许久,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敬畏。
“不是鬼来了……”
“是我们,终于肯看了。”
钦天监。
赵砚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数月来呕心沥血写就的、关于“邪术蛊惑,物象异变”的奏议草稿,一页一页,亲手投入火盆。
火光映着他曾经写下的“妖女祸国”、“当诛”等字眼,将它们一一吞噬。
纸灰纷飞。
他取来一册崭新的《天文异象录》,重新研墨。
这一次,他笔下的不再是蛊惑与邪祟。
“癸卯岁末,万偶归宗,民怨所凝,天地共感,非人力可为,乃天道自警。”
他刚写到这里,忽觉背后阴风阵阵,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
他缓缓回头。
窗纸上,不知何时,竟映出了一个没有五官的纸人影子。
那影子僵硬地抬起手,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在虚空中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字。
谢——扶——光。
若是从前,赵砚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可现在,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非但没有躲逃,反而平静地转过身,重新拿起笔,在《天文-异象录》上,主动补录了一条他藏在心里二十年的真相。
“追记:甲申年织魂村一案,经天象复盘,非逆谋,实为冤诛。钦天监监正赵启,观星有误,当罪。”
赵启,正是他的父亲。
写下这行字,他如释重负,仿佛搬开了一块压在心头二十年的巨石。
窗外,那纸人影子,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
京城,东市。
一个戴着斗笠的糖人小贩,正不紧不慢地穿梭在人群中。
“彩色的面偶,不要钱,拿去玩儿吧。”
陈九压低了声音,将一个个色彩鲜艳的面人递给路过的孩童。
他沉默寡言,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路人的反应。
果然。
一个衣着华贵的贵妇,在看到儿子手中那个笑嘻嘻的面人时,突然脸色煞白,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污秽之物。
不远处,一个锦衣公子哥,刚从孩童手里接过面人,还没来得及把玩,便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昏厥了过去。
凡是当年曾参与构陷、屠戮织魂族者的后代,无一例外,都在这些小小的面偶面前,显露出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解释的恐惧与排斥。
陈九不动声色,将这些人的样貌、衣着、随从特征一一记下。
是夜,城郊破庙。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密信,在封蜡之前,他犹豫了一下,咬破手指,在信尾重重按下一个血指印,又在旁边附上了一行小字。
“七十二怨未尽,尚余十九根线未牵。”
信封好,一只夜枭无声地落在他肩头,叼起信,振翅消失在夜色里。
首辅府,已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裴云谏闭门不出,他命人将书房的四壁贴满了黄澄澄的辟邪符箓,又请来京城最有名的道士,日夜诵经,试图隔绝一切不祥。
然而,毫无用处。
每至三更,他那张名贵的紫檀木书案上,总会悄无声息地多出一张无字的黄纸。
只要他伸手展开,纸上便会像被火烤过一般,浮现出一行娟秀的小字。
“王氏春娥,临终前三日,尚在为你赶制那方云纹荷包。”
“滚!滚开!”
裴云谏状若疯癫,怒极撕碎黄纸。
可第二天,那些碎片竟会自动拼合,化作一只纸蝴蝶,悬在他的床梁之上,迎风飘荡,如泣如诉。
他彻底崩溃了。
他颤抖着下令,让家丁掘开祖坟,要为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重立牌位,祈求原谅。
可当祖宗的棺椁被打开,里面没有金樽玉器,没有尸骨完骸。
只有一只干枯得如同鸡爪的手骨,从棺材的底板下伸出,手中,死死攥着一块早已朽烂,却依稀能辨认出云纹的绣片。
正是当年那个婢女,至死都未完成的荷包。
“啊——!”
裴云谏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两眼一翻,彻底疯了。
织魂族旧地,唤魂碑前。
柳婆子佝偻着身子,深夜守在这里。
她浑浊的老眼,忽然看见碑前跪下了数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他们没有实体,没有声音,只是在那块倒塌的石碑前,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叩首。
柳婆子没有惊,也没有惧。
她只是颤巍巍地取来一把扫帚,像拂去寻常的灰尘一样,轻轻拂过碑面积累的尘土。
她一边扫,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丫头们,别跪了,起来吧。”
“现在,人人都知道你们是谁了。”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
石碑最边缘,一处早已被风雨磨得几乎看不清的名字——“李二芹”,竟像是被无形的刻刀重新描摹了一遍,笔画缓缓恢复了清晰。
柳婆子浑身一震,一行浊泪终于忍不住滑落。
她从怀里掏出一枚常年戴在指间的、织布用的铜顶针,小心翼翼地埋在了石碑的碑根之下。
口中,念念有词。
“织魂没断,有人记得,就算散了骨,也还活着。”
她的话音很轻,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空间。
千里之外的天柱崖之巅,风铃未响,但那圈由无数名字组成的银丝法阵,中心处微微一颤,似有回应。
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黑暗,照亮东方天际时,盘坐三日的谢扶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眸,却比天上的启明星更加明亮。
血祭已毕,名录归位。
但,这还不够。
她站起身,目光越过山间的云海,落在了那些吸纳了一整夜天地精华的青翠草叶上。
黎明,带来了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