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那片由无数布偶掀起的涟漪,终于激起了一场无人预料的风暴。
言官们憋了一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户部右侍郎郑元济已经抢先一步出列了。
他五十来岁,面相看着还算和善,是朝中有名的务实派。
此刻,他手持象牙笏板,一脸痛心疾首:“启禀殿下,臣有本参!名录司主官韩昭,私设机巧,惑乱人心,以妖术干政,请殿下即刻下令,裁撤其年度预算,查封所有妖物!”
此言一出,朝堂上嗡的一声。
裁预算,这比直接弹劾更狠,釜底抽薪。
监国皇子萧无咎坐在御座之上,面色无波,只淡淡道:“郑侍郎,何出此言?”
“殿下请看!”郑元济从袖中抽出一本账目,高高举起,“名录司自改制以来,不过三个月,账上竟多出一笔高达三千二百两的巨额支出!名目为‘织魂基金’。臣想问问韩司录,这笔钱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国库拨付的每一文钱,都是民脂民膏,岂能容许这般不清不楚的‘妖物记账’,动用国帑!”
三千二百两!
一些不明就里的官员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不是小数目,足以在京城买下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韩昭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色官服,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没听见郑元济的慷慨陈词。
直到萧无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才缓缓出列,手里同样捧着一本册子,却是刺目的朱红色。
她没有辩解,甚至没有看郑元济一眼,只是将册子呈给内侍,声音清冷如冰:“郑侍郎,你算错了。”
“什么?”郑元济一愣。
“此为三个月内,‘织魂补遗’名录新增登记的亡者名单,共计三千二百一十七人。”韩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太和殿,“按照名录司新规,每登记一名蒙冤亡者,将由国库自动划拨一文钱,作为‘执念清算费’。三千二百一十七人,合计三两二钱一分七厘银。您说的那三千二百两,臣不知从何而来。”
一文钱。
三两多银子。
郑元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力气的一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根针上,把自己给扎了。
他想反驳,却见钦天监副使赵砚也走了出来。
赵砚扶了扶鼻梁上的琉璃镜,将一份更厚的卷宗展开:“此为‘基金流向明细’。每一文钱,均用于启动对应的抚恤金发放、遗孤入学补助、寡妇生计安置流程。所有受助者名单,与名录司亡者名单完全对应。其中,已有七十三名因战死、冤死而沦为孤儿的孩童,凭借‘名录凭证’,成功考入太学附属书院,享受官廪供养,衣食无忧。”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郑元济,带着一丝技术人员特有的冰冷嘲讽:“郑侍郎,下官也想问一句,若您口中的妖术,能让孤儿有书读,寡母有饭吃,那天下贫民,恐怕都盼着能中一回邪。”
“你……你们这是强词夺理!”郑元济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却又压抑着巨大悲伤的念诵声。
声音穿透宫墙,清晰可闻。
“抚恤编号,庚子三零七,阵亡校尉孙志,抚恤银三十两,遗孤助学金五两,已于甲子日到账……”
“抚恤编号,庚子三零八,阵亡队正王五,抚恤银二十两,遗孀安置费三两,已于甲子日到账……”
萧无咎微微抬手,示意禁军不必阻拦。
很快,有侍卫进来禀报,宫门外集结了上百名北境遗孀,为首的正是孙五娘。
她们不哭不闹,不喊冤,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只小小的布偶,布偶背后用朱砂写着亲人的名字。
她们只是安静地站着,一遍遍念诵着亲人的抚恤编号和到账日期。
午时三刻,京城最喧闹的时刻。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无论是富贵人家挂在车辇上的金丝偶,还是街头巷尾孩童手里的粗麻偶,在这一瞬间,它们那黑曜石般的眼珠,竟齐齐亮起一抹微弱的幽光。
光芒之中,映出了一串相同的数字串。
那是国库划款时,由赵砚设计的、独一无二的水印流水号。
一个正在茶楼里听说书的商人,猛地发现自己闺女的玩偶眼睛亮了,他凑近一看,失声叫道:“这不是……这不是宝泉局的流水号吗?”
“什么?!”
“我的天,我儿子的布老虎也亮了!”
“这是怎么回事?全城的布偶都连上了?”
一个刚从户部办完差事回来的书吏,看着这串数字,脸色煞白,喃喃道:“我今天刚见过这个号……这是……这是发往北境的军属抚恤金!”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真的发了?三百多条人命的抚恤金,说发就发了?”
“我听说那些寡妇在宫门口念叨呢!跟这流水号对上了!”
“我的老天爷,这名录司到底是什么神仙衙门?连阴间都联网了?”
朝堂之上,郑元济听着殿外隐隐传来的哗然声,冷汗已经浸透了官服。
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试图用朝堂的规矩去攻击一个早已跳出规矩之外的东西。
他想不明白,这些泥腿子,这些死了的人,怎么就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能量?
散朝后,萧无咎单独召见了郑元济。
御书房内,没有旁人。
萧无咎没有发怒,只是将一份密报轻轻推到他面前。
“郑侍郎,看看吧。”
郑元济颤抖着手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
上面记录的,是三年前,他那个在南方任县令的宝贝儿子,如何虚报水灾死亡人数,私吞灾情抚恤银八百两的桩桩件件。
“你知道,现在查这种事,有多容易吗?”萧无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郑元济的心上,“只需要把‘名录系统’里对应地区的‘执念清算费’,和地方申报的死亡抚恤人数,做个比对。”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差额,再乘以一文钱。就是你儿子,欠那些冤魂的债。”
郑元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最狠的咒,不是鬼神之说,而是算数。
是一种你永远无法篡改、无法欺瞒、绝对公允的算数。
第二天一早,户部右侍郎郑元济主动上奏,称昨日之言乃自己老眼昏花、核算不清所致,自请罚俸一年,并撤回了所有针对名录司的奏本。
同一时间的京郊,唤魂碑。
柳婆子将连夜新绣成的七十二只布偶,一一挂在了唤魂碑旁那棵老槐树的枝头。
每一只布偶,都代表着一个在黑河屯被屠戮、又在名录中重见天日的亡魂。
当最后一只布偶挂上,夜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迟来的哭泣。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座饱经风霜、布满裂纹的石碑,竟从一道最深的裂缝中,开始向外渗出东西。
不是水,也不是血。
而是一枚枚细碎的、泛着幽光的铜钱。
铜钱叮叮咚咚地落在泥土里,堆起薄薄的一层。
第二天,有胆大的村童跑去玩耍,从土里挖出一枚。
那铜钱冰冷刺骨,正面是谢扶光独有的“谢价钱”字样,背面,却多了一个新刻的字。
“结”。
账已结。
债已清。
是夜,名录司顶楼。
韩昭亲手点燃了这里的第一盏长明灯。
她仿照二十年前织魂一族镇魂的静愆殿旧制,将此阁楼命名为“执灯阁”。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从唤魂碑下带回的“结”字钱,投入灯座。
轰的一声,灯油被瞬间点燃,火焰腾起三尺高,映得她脸庞明暗不定。
就在火焰升腾的瞬间,整个京城,所有与名录司联通的布偶,无论身在何处,都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转过身,朝向遥远的北方。
那是不知去向的谢扶光远行的方向。
它们在为她送行,也是在告诉她,契约已成。
韩昭仰头看着那团明亮的火焰,轻声说道:“谢扶光,我们学会算账了。”
“你,可以安心走了。”
说完这句话,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遥远的北方,转身走下阁楼。
她的步履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彷徨,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她的目光,落在了名录司那空旷肃穆、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洗礼的正堂之上。
灰烬之下,是新生的土壤。
一个比“执灯阁”更宏大,也更决绝的念头,在她的心中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