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代价,并非由守护者一人承担,而是由维系这平衡的每一个节点,共同偿还。
温砚秋死死盯着那缓缓消散的傀儡虚影,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掐出了血痕。
她没输给什么阵法,更没输给什么玄雷,她输给了一只木偶,输给了满城最低贱的布娃娃。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身后,一众钦天监的术士面如死灰,方才那毁天灭地的阵仗,竟成了京城上空一场最盛大的笑话。
“温大人,”一名副官颤声问,“还……还继续吗?”
温砚秋猛地回头,眼神如淬毒的刀子:“回监!封锁所有消息,今夜之事,谁敢泄露半句,夷三族!”
与此同时,城西守碑巷的尽头,那间漏风的屋子里,灯火微弱如豆。
柳婆子病了三日,水米未进,气息已细若游丝。
可就在今晨,天刚蒙蒙亮时,她却执意要起身。
她穿戴得整整齐齐,像要去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她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拐杖,一步一挪,走到了巷尾那块无人问津的织魂残碑前。
石碑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字迹模糊,唯有顶端那个残缺的“织”字,依稀可辨。
柳婆子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三支细长的安魂香,那是族里最后的存货。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香插进了碑前的干土里,划亮火石,点燃。
幽蓝色的火光一闪,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
就在火光触及香头的那一刹那,石碑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再次无声地张开。
一缕比游丝更淡的光华,从缝隙中缓缓飘出,它在空中盘旋一圈,仿佛在与这位最后的守碑人作别,而后化作一道流光,决绝地射向西南方——那是织魂一族祖地的方向。
柳婆子浑浊的眼中,映着那道远去的光,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她喃喃道:“……账,平了。”
她身子一软,缓缓靠着石碑坐倒。
手中紧握的一枚“结”字铜钱,顺着干枯的手指滑落,“当”的一声,精准地嵌入了石碑底部的另一道缝隙里。
在那里,还嵌着一枚三十年前就已锈迹斑斑的旧钱。
两枚铜钱并列,像一双沉默的眼睛,见证了横跨两代人的守护,终至终章。
执灯阁内,死寂被打破。
阿阮小小的身子,抱着那尊与她等高的新生仕女傀儡,从顶层密室一步步走了下来。
她的眼神,不再是十二岁女孩该有的清澈或胆怯,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与威严。
韩昭与名录司仅剩的几名录事站在厅中,看着她,神情复杂。
“韩司录。”阿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宣布:“从今日起,执灯阁补遗名单,不再录入纸册铜卷。”
众人一惊。不录入册,那这百年基业,岂不是要断了?
阿阮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继续说道:“一切罪果是非,将由‘执灯母偶’自行判定,自行记录。”
话音刚落,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那枚由谢扶光亲手烙下的骨珠烙印,正散发着温润的光。
她毫不犹豫,将手掌用力按在了仕女傀儡胸前那具小巧的算盘中央。
只听“嗡”的一声轻响,那枚骨珠烙印竟从阿阮的掌心脱离,化作一道流光,瞬间融入算盘。
算盘的珠子仿佛活了过来,自行拨动,金丝银线从算盘中蔓延而出,瞬间贯穿了傀儡的四肢百骸。
下一刻,傀儡那双原本黯淡的黑曜石眼睛里,骤然亮起两点幽蓝色的青光。
它僵硬的脖颈第一次自主转动,看向阿阮,微微颔首。
然后,在所有人倒抽冷气的注视下,它抬起了腿,迈出了第一步。
木质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它一步步走向通往执灯阁顶层的楼梯,那里是整座阁楼的核心。
“妖孽!竟敢在此化物成精!”
一声暴喝从门外传来,温砚秋去而复返。
她显然不甘心就此失败,竟亲率数名钦天监金袍高手,手持法器,再度闯入。
她的目标很明确,毁了这只诡异的母偶,就能彻底摧毁执灯阁的根基。
“拦住它!”温砚秋厉声下令。
她自己则一马当先,手持一柄符文闪烁的桃木剑,直冲楼梯,欲强行拆解那只母偶。
一步,两步。
就在她的脚踏上楼梯第三阶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脚下的木板毫无征兆地向下翻转,露出的不是下一级台阶,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洞中,无数根比发丝还细的金线纵横交错,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罗地网。
网上,赫然挂着七十三枚大小不一的古旧铜钱。
温砚秋低头一看,瞳孔猛然缩成了针尖。
每一枚铜钱的表面,都像水波一样荡漾着,清晰地映出一幅幅画面——有她为掩盖皇子争斗的真相,将无辜宫女灭口,伪造成意外的场景;有她收受贿赂,篡改天象预警,致使河堤失修,淹死数百流民的文书;有她为铲除异己,暗中施咒,令对手暴毙,却上报为“病故”的卷宗……
七十三枚铜钱,七十三桩被她亲手掩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旧案,此刻就明晃晃地挂在她的脚下,成了阻断她前路的绝命网。
“不……不可能……”温砚秋踉跄后退,脸色煞白如纸。
这些事,连她最心腹的人都未必尽知,这只木偶,怎么会……
“咔嚓——”
她手中那柄汇聚了钦天监秘法、号称能斩妖除魔的桃木法剑,竟凭空出现一道裂痕,接着寸寸龟裂,化为一地碎屑。
这账,不是不报。
阁楼前,韩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走到阿阮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古朴的木印,上面刻着四个字——“无丝不成账”。
这是织魂一族传下的信物,代表着记录的权柄。
她将木印郑重地交到阿阮手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阿阮,记住,你不是继承人。”
阿阮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你是新开篇。”
阿阮握紧了木印,转身,走到那只已经停在楼梯口的母偶面前,将印章稳稳地嵌入了母偶底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中。
严丝合缝。
轰隆——
整座执灯阁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终于苏醒。
外墙上,那些镌刻着罪人名讳的铜牌,竟在同一时间全部脱落,又在下一秒带着更强的吸力“啪啪啪”地重新附着回去。
只是,铜牌上的名字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崭新的铭文,上面不再是人名,而是事件的简述,以及一串旁人看不懂的因果链编号。
从此,这里记的不再是人,而是债。
同一时刻,西市桥头。
盲眼琴师裴九郎,最后一次盘膝抚琴。
他弹的,正是那首用以封锁地脉的禁咒尾声。
曲终,七弦俱断。
他缓缓摘下那副跟了他二十年的墨镜,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曾经密如蛛网的血色丝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散。
那不是瞎,是织魂一族留下的传承烙印。
“耳朵……还给你了。”他对着虚空轻声说道,像是在对某个故人交代后事。
话音落,他盘膝而坐的身形,竟开始变得透明,如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
风过无痕,桥心只剩一张泛黄的琴谱,悠悠飘落,坠入水中。
水波荡漾,打湿了纸页,上面最后一行字迹渐渐化开:“听风者止,数灯者续。”
七日后,京城暴雨倾盆。
就在百姓们闭门躲雨时,一幕奇景在七十二条街巷同时上演。
那些被各家各户挂在屋檐下、或新或旧的布偶,竟齐刷刷地“活”了过来。
它们自己从挂钩上挣脱,跳到地面,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小小的防风灯。
成百上千的布偶,列着整齐的队伍,在滂沱大雨中,默默行至城南的乱葬岗。
那里,有无数无名的孤坟。
布偶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走到一座座坟前,将手中的小灯轻轻放下。
一时间,阴森凄冷的乱葬岗,竟被数百盏温暖的灯火照亮。
它们在每一座坟前静立了半个时辰,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
雨停后,它们转身,循着来路,悄然离去,各自回到了原来的屋檐下,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只是,在泥泞的地上,留下了一行行清晰的脚印。
那并非木偶的小巧足迹,而是一双双赤足小女孩的印记。
自此以后,每逢雨夜,乱葬岗上便灯火不灭。
无人知晓,是谁在为那些孤魂,夜夜添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