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还是那个死谷。
寂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第三猪皇坐在冰冷的石墩上,屁股都快冻僵了。他面前的邪皇,依旧像一尊风化千年的石像,只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劝说,哀求,激将,甚至以死相逼……所有能动用的手段,猪皇都用尽了。口水说干,喉咙冒烟,换来的只有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猪皇几乎要绝望,准备真的捡起杀猪刀给自己来个痛快的时候,邪皇忽然动了。
不是身体的移动,是一种气息的变化。他那死水般的、空洞的眼神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深陷的眼窝,对上了猪皇焦灼的目光。
他没有看猪皇,目光仿佛穿透了茅屋腐朽的屋顶,看向了遥远而血腥的过去。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种破碎的、梦呓般的声音,开始讲述一个被尘封了太久的故事。
“第一……是姓,也是命。”声音沙哑,像钝刀刮过骨头,“生下来,就注定要争第一。”
他复姓第一,生于一个武学世家。四岁,琴棋书画,无师自通。六岁握剑,一年后,教他的师傅已败在他剑下。他的刀,比号称刀法第二的第二刀皇更狠、更绝;他的剑,让当时的剑宗翘楚也黯然失色。“第一”这个名字,不是狂妄,是事实。他太顺了,顺得让他觉得乏味。世间武学,正邪分明,在他眼中却都有瑕疵。他要追求的,是超越正邪、完美无缺的“道”。
于是,他创出了“魔刀”。
不是邪魔外道,是他理想中融合正邪、穷究武道极致的产物。共九式,“魔气纵横”、“魔极屠情”、“魔随空生”……每一式都惊天地泣鬼神,威力无穷。但修炼之法,却需“舍神弃佛,离经叛道”,斩断一切俗情牵挂,心境坠入绝对的“空”与“无”,方能发挥极致威力。他本以为,凭自己的天赋和意志,可以驾驭这份力量。
魔刀初成那日,他闭关的石室外,来了一个人。
是他的儿子,第一求胜。少年意气,尽得他的真传,一心要挑战父亲,验证所学。
邪皇当时正处于魔刀初成的玄妙状态,心神与刀意相合,物我两忘。感受到外界的战意,魔刀竟自行激发……后面的事,他记得很模糊,只记得一片血红,和儿子倒下时那难以置信的眼神。等他恢复清醒,只看到自己满手的血,和躺在血泊中、气息已绝的儿子。旁边,是他年仅三岁的孙女第一桐,吓得连哭都哭不出声,只是睁着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扼杀生命……之刀……”邪皇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枯槁的身躯也开始微微发抖,空荡荡的袖管无助地晃动着,“我亲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血……”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将他淹没。他意识到,魔刀的本质,不是完美,是毁灭。是斩断一切羁绊、包括人性的毁灭之刀。追求极致力量的代价,竟是泯灭人伦。他无法原谅自己。为了不再让魔刀祸及他人,他带着年幼的孙女,隐居到这绝谷“生死门”,并亲手用断刀,斩断了自己的双臂,自绝于武道。
故事讲完了。
茅屋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连风声都停了。
猪皇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只知道邪皇因故隐居,却不知背后竟是如此惨烈的人伦悲剧。他看着邪皇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那空荡荡的袖管,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忽然明白,邪皇拒绝传刀,不是懦弱,不是自私,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用血换来的绝望和守护。
良久,猪皇才涩声开口,声音低了很多:“老大……我……我不知道……”
邪皇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滑过深刻的皱纹,滴落在积满灰尘的石棋盘上,洇开两个深色的圆点。“现在……你明白了?”
猪皇沉默。他明白了。让这样一个人,再去传授那柄弑子的魔刀,是何等的残忍。
但……
猪皇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豁出去的狠厉:“老大,我明白你的苦。可你想过没有?如果绝无神赢了,中原会死多少人?会有多少父亲失去儿子?多少孩子变成孤儿?你那时的痛,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再尝一遍!甚至更惨!”
他站起来,走到邪皇面前,蹲下,平视着那双紧闭的、流泪的眼睛:“是!魔刀是凶!是邪!会让人变成六亲不认的魔头!可现在的江湖,本身就是个魔窟!绝无神就是最大的魔头!用魔刀去杀魔头,以毒攻毒,有什么不对?!”
“你当年创出魔刀,本意是追求武道极致,不是用来杀人的,对不对?”猪皇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刀是死的,用刀的人是活的!聂风那小子我见过,心地仁厚,重情重义,他练魔刀,是为了救人!是为了阻止更多的杀戮!是为了不让更多的第一求胜惨死!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正’吗?!”
邪皇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
猪皇继续道:“你守着这魔刀,就像守着一座宝山,却因为怕人偷去作恶,就宁愿让山烂掉,也不肯拿出一块石头去砸死外面那群吃人的豺狼?老大,这到底是慈悲,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
“砰!”猪皇一拳砸在石棋盘上,棋盘剧烈一震,几枚棋子跳了起来。“总得有人去做!总得有人去扛!你不行了,还有别人!聂风就是最好的人选!如果他因为练刀入了魔,变成了祸害,我第三猪皇第一个不答应!我亲手宰了他!然后再来给你谢罪!”
茅屋里,只剩下猪皇粗重的喘息声和邪皇压抑的、痛苦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邪皇那死水般的眼中,那点微弱的波澜,在痛苦的回忆和猪皇残酷的现实逼迫下,开始剧烈地翻腾。逃避了数十年,终究还是被推到了抉择的悬崖边。传授魔刀,可能造就另一个魔王,让他背负更深的罪孽;不传,坐视中原沦陷,亿万人惨遭屠戮,他第一邪皇,又如何能心安?
漫长的挣扎。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邪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空洞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挣扎,以及一丝……认命般的释然。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积郁了数十年的浊气,声音沙哑得如同风干的树皮:
“魔刀……可传。”
猪皇浑身一震,眼睛猛地亮了!
邪皇看着他,眼神复杂难明:“但习此刀者,须有至善之心,根基扎实,更要有……坠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复的觉悟。”他顿了顿,死死盯着猪皇,“你心中的人选?担得起吗?”
猪皇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担得起!聂风!雄霸的三弟子,聂人王之子!身负聂家傲寒六诀和冰心诀,心地仁厚,天赋极高!如今中原年轻一辈,无人能出其右!唯有他,或可驾驭魔刀,而不失本心!”
“聂风……”邪皇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推演之色,似乎在衡量这个名字背后的因果。良久,他缓缓点头:“……或可一试。”
希望之火,终于在这绝望的深谷中,艰难地点燃了。
“事不宜迟!”猪皇立刻道,“我这就出谷,去找聂风!老大,你……你保重身体,准备好传功之事!”
邪皇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对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但他周身那股死寂的气息,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引而不发的锐利。
猪皇深深看了邪皇一眼,不再耽搁,转身大步走出茅屋。阳光刺眼,他深吸一口谷外带着生机的空气,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知道,前路依然凶险万分,聂风能否承受魔刀反噬犹未可知,但至少,有了一线希望!
他必须尽快找到聂风!
望着猪皇肥胖却坚定的背影消失在谷口,邪皇依旧闭目坐在石凳上。空荡荡的袖管无风自动。他面前的石棋盘上,那局残棋依旧,白棋大龙濒死。但若仔细看,会发现棋盘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细、极新的刻痕,像是一把出鞘半寸的刀。
斩向的是黑棋,还是执棋的手?
无人知晓。
魔刀的传承,如同一颗蕴含着无尽毁灭与微弱生机的种子,终于被埋下。土壤是中原的浩劫,时机是未来的血战。而结果,是救赎,还是更大的深渊?
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