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臣所悉,王庆在河北,不思进取,终日宴饮,广纳美姬,私吞饷银以筑别院。
去岁寒冬,士卒犹着单衣,而王庆帐中炭火彻夜不熄,歌乐通宵达旦,此等行径,非但贻误军机,更寒将士之心,损朝廷之威!”
每一个字都凝聚着高俅的愤懑。
他虽也与王庆一般,靠着钻营坐上高位,但自问在军国大事上从不儿戏。
这江南战事,他亲临前线,与士卒同甘共苦,何曾像王庆那般荒唐?
写至激动处,高俅剧烈咳嗽起来,副将连忙递上温水。
歇息片刻,他再次提笔,这次的目标是童贯。
“童贯督师西陲,十有余年。西域诸部,散沙一盘,互不统属。以我大宋之威,挟百胜之师,本应犁庭扫穴,永靖边患。然十年来,战事时起时歇,耗费钱粮不可胜计,边疆未见寸土之拓,反见诸部离心,此岂为将之道耶?”
他列举童贯在西域的“战果”:元丰六年,以五万兵击三千羌骑,竟让其主力遁走;元丰八年,与回鹘会盟,因赏赐不公,反致其部叛乱;元佑二年,更是在青唐城下中了诱敌之计,损兵万余,却谎报大捷。
“童贯在西域,养寇自重之心,路人皆知。胜则虚张声势以邀赏,败则隐瞒不报以避责。十年来,西域烽火不绝,非诸部骁勇难制,实童贯不愿其平也!边关将士血染黄沙,不过成就其一人之富贵,可悲可叹!”
高俅写到这里,胸口一阵绞痛。
他何尝不知自己与童贯是一丘之貉?但如今生死关头,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要让官家明白,比起王庆、童贯,他高俅在江南的苦战是何等忠心可鉴。
“臣今在江南,率疲乏之师,深入险地,面对数倍之敌。
将士用命,三军用心,本已连克数镇,逼方腊于绝境。
然蔡、童二位,不体臣等艰辛,不察战场实情,挟私报复,蛊惑圣听,竟欲以一月之期逼臣决战,否则断我粮草。
此非逼臣败亡,而置江南百姓于不顾乎?”
他详细描述了眼前的战局:方腊主力尚存,且占据地利,若贸然进攻,必致惨重损失。
而江南乃财赋重地,若因急于求成而致兵祸连结,破坏生产,则大宋财政将雪上加霜。
“昔日光武中兴,不急于一时;太宗平北汉,亦费十载之功。
今方腊之势,远非北汉可比,而限期一月,无异缘木求鱼。
臣非惜身,实惜此数万将士性命,惜江南千里沃土啊!”
奏章写罢,已是四更天。
高俅仔细封好,不顾天色已晚,去见张大人。
“明日钦差返京,我已备黄金千两,珍宝一箱,张大人这一路辛苦,望将此信件面呈陛下,高俅感激不敬!”
为了反击,高俅也是痛下血本!
张大人看看这几口箱子,点头应道:“高大人在江南所经历之事,我都尽收眼底,放心我必和陛下说明情况。”
谢过张大人之后,高俅回到大帐之中,独坐帐中,听着帐外淅沥雨声,只觉心力交瘁。
他出身卑贱,靠着一脚球技得遇端王,从此平步青云。
这些年来,他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什么肮脏事没做过?
可如今真到了生死关头,他才发现自己在这盘大棋中,也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太尉,该用药了。”亲兵端来汤药。
高俅接过药碗,看着黑褐色的药汁,忽然想起离京前御医的叮嘱:“太尉此去江南,湿热交加,最损心脉,切忌劳心过度。”
他苦笑一声,将药一饮而尽。
劳心过度?如今他是进退维谷,不劳心就是死路一条。
五日后,奏章送达汴京。
紫宸殿内,徽宗赵佶阅罢高俅的奏章,眉头紧锁。
他看向阶下的蔡京和童贯,目光复杂。
“高俅上书,言江南战事吃紧,一月之期恐难奏功。”天子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他还提到河北王庆、西域军务,二位爱卿可有何话说?”
蔡京出班,神色从容:“陛下明鉴,王庆在河北,确实进展迟缓,老臣已多次去信督责。
然田虎盘踞多年,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可除。
至于高太尉所言宴饮享乐之事,恐是边远传闻,未必属实。”
童贯也急忙辩解:“西域幅员辽阔,部族众多,用兵自当谨慎。
十年来,臣已平定七部,其余三部指日可下。
高太尉远在江南,不知西域实情,所言难免失实。”
赵佶不语,只是轻轻敲着龙椅扶手。
他何尝不知这些臣子各怀鬼胎?但朝廷需要他们互相制衡。
“既如此,江南粮草照常供应,一月之期……容后再议。”
天子最终道,“传旨高俅,务必要稳扎稳打,早日平定方腊。”
当圣旨传到江南时,高俅正在前线督战。
听闻粮草无忧,限期取消,他长长舒了口气,但心中并无喜悦。
看似赢下了这一局,但高俅心中明白,不过是暂缓死期罢了。
他和蔡京、童贯的暗战才刚刚开始,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不久后京中密报再至:蔡京已暗中指使御史台搜集高俅在江南的“过失”;童贯则联络西军旧部,准备弹劾高俅“指挥失当”。
江南战事愈发激烈,高俅不得不分心应对朝中的明枪暗箭。
他白天部署军务,夜晚书写辩疏,连日不得安眠。
这天深夜,高俅在灯下阅读兵书,忽觉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副将急忙扶住。
“太尉,您已经三日未合眼了!”
高俅摆摆手,强打精神:“无妨……方腊军有新动向否?”
“探马来报,方腊正在调集水师,恐要偷袭我粮道。”
高俅挣扎着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颤抖地划过一道道水系:“传令韩世忠,率水军封锁京口,绝不能让方腊得逞……”
话未说完,他猛地咳嗽起来,竟咳出点点血丝,溅在地图上,如残梅落雪。
“太尉!”副将惊呼。
高俅望着那猩红的血迹,忽然笑了,笑声苍凉而疲惫。
“我高俅一生钻营,以为登上高位便可安享富贵,谁知这太尉之位,竟是如此烫手的山芋……”
帐外,江南的雨还在下,绵绵不绝,如同这无尽的权斗与征伐。
高俅推开搀扶,独自走到帐门前,望着漆黑的夜空,第一次感到那身太尉官服是如此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殊不知,这一切都归咎于他们的贪婪,如果不是贪婪和欲望的驱使,又怎么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江南前线的浴血奋战,与汴京朝堂的暗流涌动,就这样交织成一张大网,将每个人都牢牢困在其中,挣扎不得,解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