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十一月中旬。
太原盆地的冬天,肃杀而寂静。北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荒原,卷起一阵阵干硬的尘土。虽然根据那个针对洪承畴的“反间计”,此时的太原应该正深陷“瘟疫”和“工业停摆”的泥潭中,但在太原城西三十里外的一处被群山环抱的绝密山谷里,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里是晋国新设立的“特种装备试验场”,保密级别甚至高于兵工厂。外围三层岗哨,连只飞鸟都难飞进去。
此刻,在那片平整开阔的谷底,一个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怪物”正瘫软在地上,像是一只正在沉睡的巨兽。数十名工匠围着它忙忙碌碌,正在往那一层层厚实的布料上涂抹着某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胶状物。
“小心点!这可是上好的湖丝绸,每一匹都价比千金!”工部尚书李天工心疼地大喊,“涂料要均匀!哪里要是漏了气,上了天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站在他身边的,是穿着厚厚棉工装、戴着护目镜的李小宝,以及顶着两个黑眼圈、头发乱得像鸡窝的徐尔觉。
“老师说得对,战场侦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李小宝手里拿着图纸,小脸上写满了严肃,“现在的骑兵斥候,跑得再快也只能看清五里地,遇到山地和丛林就抓瞎。多尔衮的骑兵多,咱们想在春季决战中抢占先机,就得有一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
“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个……把人挂在孔明灯下面的法子?”徐尔觉看着地上那个庞然大物,虽然他已经是晋国的技术大拿,但对于“人能飞天”这件事,心里还是直打鼓。
“这叫热气球,代号‘天眼’。”李小宝纠正道,“原理和孔明灯一样,都是热空气比冷空气轻。但难点在于材料。普通的纸一烧就着,普通的布一吹就漏气。多亏了王爷指点,用桐油反复浸泡的高强度丝绸,再加上这特制的藤条吊篮和猛火油喷灯,理论上能把两个成年人送上千米高空。”
“理论上……”徐尔觉嘴角抽搐了一下,“小祖宗,咱们这几个月炸了多少炉子了?你这‘理论上’三个字,听得我肝儿颤。”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卢象升带着赵云飞和一队亲卫疾驰而来。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目光直接锁定了那个已经涂装完毕的气球。
“怎么样?能飞了吗?”卢象升问道。他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急切。自从定州之战后,他深知情报的重要性。如果能在战场上拥有“上帝视角”,那么炮兵的威力将提升十倍不止。
“回王爷,气囊检查完毕,燃烧器也调试好了。”李小宝汇报道,“就是……还没有人试飞过。”
“我来!”赵云飞一步跨出,“末将愿做这飞天第一人!”
卢象升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是三军主将,不能冒这个险。这次试飞,主要测试气球的稳定性和升空极限,得找个懂风向、身手灵活的人。”
“王爷,让我去吧。”一个身穿黑色特战服、身材精瘦的年轻军官站了出来。他是特战队的一名分队长,名叫张小六,以前是杂技班出身,走钢丝是一绝,胆子大得没边。
卢象升沉吟片刻,走到张小六面前,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小六,记住了,你是去探路的,不是去玩命的。如果感觉不对,立刻拉那个红色的排气绳,气球会慢慢降下来。千万别慌。”
“王爷放心!俺这条命是您给的,飞到天上去看看玉皇大帝长啥样,这买卖划算!”张小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开始!”
随着卢象升一声令下,几名壮汉开始操作那个特制的燃烧器。高纯度的猛火油被加压喷出,化作一道蓝色的火龙,直冲气囊内部。
“呼——呼——”
热浪滚滚。原本瘫软在地上的巨大丝绸气囊开始慢慢膨胀、鼓起,像是一个正在苏醒的巨人,缓缓站立起来。它足有三层楼那么高,表面涂着黄绿相间的迷彩,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壮观。
“起!”
张小六跳进吊篮,解开了固定的缆绳。
在所有人屏息凝视中,那个庞然大物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面。一尺、一丈、十丈……
“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地面的工匠和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这简直就是神迹!
然而,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冬日的山谷风向多变。当热气球升到三百米左右的高度时,一股强烈的切变风突然袭来。
原本平稳上升的气球猛地倾斜,吊篮剧烈摇晃。连接地面的那根用来控制方向的主缆绳,因为承受不住瞬间的拉力,“崩”的一声,断了!
“不好!绳子断了!”徐尔觉大惊失色。
失去了牵引的热气球,瞬间像脱缰的野马,被高空的气流裹挟着,向着西北方向的群山急速飘去。
“排气!小六!快拉排气绳!”李小宝拿着简易的扩音筒,声嘶力竭地大喊。
但距离太远,风声太大,天上的张小六似乎根本听不见,或者是因为剧烈的摇晃而无法站稳。
“那边是长城!出了长城就是鞑子的地盘!”赵云飞脸色大变,“要是飘过去,人就完了,技术也泄露了!”
卢象升的瞳孔猛地收缩。
“上马!”卢象升大吼一声,甚至没有走楼梯,直接从指挥台上跳到了马背上,“特战队、骑兵连,跟我追!无论如何,要把人救回来!”
“驾!”
数百骑精锐如离弦之箭,追着天上的那个黑点,在崎岖的山道上狂奔。
天上的张小六此刻确实慌了。吊篮在风中像个秋千一样乱荡,他死死抓住边缘才没被甩出去。脚下的山川河流变得像蚂蚁一样小,这种前所未有的高度带来的恐惧感,足以击溃任何硬汉的心理防线。
“王爷……王爷救我!”张小六本能地大喊,虽然他知道下面听不见。
风越来越大,气球越飘越远,眼看就要越过前方的山脊。
地面上,卢象升骑着千里马“赤兔”(在这个时代依然是顶级良驹的代称),一马当先。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天空,脑海中飞速计算着风向和落点。
“前面是断崖!绕不过去!”赵云飞在后面大喊。
“不绕!冲过去!”卢象升没有丝毫减速。战马嘶鸣,飞跃过一道道沟壑。
也许是命不该绝,也许是李小宝的设计确实有独到之处。当气球飘过山脊后,遇到了一股下沉气流。热气球的高度开始下降,但速度依然很快,眼看就要撞向一片松树林。
“小六!跳!挂在树上!”卢象升运足了内力,声音如洪钟般传了出去。
此时的热气球距离树梢只有十几米了。张小六终于听到了王爷的声音,这声音给了他主心骨。他看准一棵巨大的古松,心一横,在吊篮擦过树梢的瞬间,纵身一跃!
“咔嚓!哗啦!”
树枝断裂的声音响起。张小六像个猴子一样,挂在了离地三丈高的树杈上。而那个失去了重量的热气球,则挂在了不远处的另一片树林里,慢慢瘪了下去。
当卢象升带人赶到时,张小六正挂在树上,吓得脸色煞白,裤裆都湿了一片。
“王……王爷……”看到卢象升,这个七尺汉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吓死俺了……俺以为要去见阎王爷了……”
卢象升长舒了一口气,翻身下马,亲自走到树下:“没事就好。能活着回来,就是好样的。”
经过这次惊魂,所有人都以为热气球项目要暂停了。毕竟这玩意儿太危险,完全就是看老天爷的脸色。
但卢象升没有停。
他让人把回收回来的气球修补好,换上了更粗的缆绳,甚至加装了一个简易的方向舵(虽然效果有限)。
三天后,风和日丽。
试验场再次戒备森严。
“王爷,您不能上去!万一再断了绳子……”王文义跪在地上,死死拉着卢象升的马缰,死活不肯松手。
“是啊王爷,您是一国之主,这险冒不得啊!”群臣纷纷跪下劝阻。
卢象升看着众人,神色平静:“正因为危险,我才要上。士兵们看着呢,如果连我都不敢坐,将来谁敢坐上去指挥打仗?这‘天眼’是咱们春季决战的王牌,必须有人驯服它。”
他转头看向赵云飞:“云飞,敢不敢跟我走一遭?”
赵云飞愣了一下。这几天张小六的惨状历历在目,说不虚是假的。但他看着卢象升那双坚定的眼睛,体内的热血瞬间被点燃。
“王爷敢死,末将有何不敢!”赵云飞大声应道。
“好!上篮!”
这一次,准备得万无一失。三根手腕粗的主缆绳牢牢固定在绞盘上。
随着燃烧器的轰鸣,热气球再次缓缓升空。
一百米……三百米……五百米……八百米!
当高度达到八百米时,热气球稳稳地悬停在了空中。
赵云飞死死抓着吊篮的边缘,起初根本不敢往下看,只觉得双腿发软,胃里翻江倒海。
“云飞,睁开眼。”卢象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看这大好河山。”
赵云飞颤抖着睁开眼,试探性地往下看去。
这一看,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震撼。无与伦比的震撼。
只见脚下的大地,如同一个巨大的沙盘。蜿蜒的汾河像一条银色的丝带,巍峨的太行山变成了一座座小土包。远处的太原城,就像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街道、房屋、甚至城墙上的士兵,都清晰可见。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以前骑在马上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地形的起伏、道路的走向、甚至是山后隐藏的死角。
“这就是……鸟儿眼中的世界吗?”赵云飞喃喃自语,心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掌握天地的豪情所取代。
“这叫‘上帝视角’。”卢象升指着北方,“云飞,你看那边。”
顺着卢象升的手指,赵云飞看到了远处的群山褶皱里,隐约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那是通往杀虎口的古道,也是骑兵经常设伏的地方。
“如果在地面上,你看不到山那边的伏兵。”卢象升说道,“但在这里,一切伪装都无所遁形。试想一下,等到开春决战,两军对垒。我们的热气球升空,多尔衮的五万骑兵刚一出营,就被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他想从左翼包抄,我们提前知道了;他想埋伏在山谷里,我们早就看见了。”
赵云飞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作为一代名将,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就是在打明牌!对方是瞎子,而我们是千里眼!
“不仅如此。”卢象升拿出一面红黄两色的小旗子,对着下面挥舞了几下。
地面上,几里外的炮兵阵地立刻做出了反应。
“轰!”
一发试射的炮弹打在远处的山坡上。
“偏左两百步。”卢象升拿着望远镜看了看,然后又挥舞旗语。
地面炮兵根据旗语修正射角。
“轰!”
第二发炮弹,精准地命中了预设的靶标中心!
赵云飞倒吸一口凉气:“神了!这简直是神了!以前大炮打得准不准全靠蒙,现在有了这人在天上看着,指哪打哪,鞑子就算躲在老鼠洞里也能给炸出来!”
“这就是‘空地协同’。”卢象升拍了拍赵云飞的肩膀,“云飞,未来的战争,不再是平面上的厮杀,而是立体的。谁掌握了天空,谁就掌握了胜利。”
那一刻,赵云飞看着身边的晋王,仿佛看着一位来自天界的神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卢象升总是能料敌机先,为什么晋军总是能以少胜多。这种超越时代的眼光和格局,才是晋国真正的神器。
“王爷,”赵云飞单膝跪在摇晃的吊篮里,神色庄重,“末将今日方知,何为‘天威’。有此神器,何愁鞑虏不灭!何愁天下不定!”
卢象升扶起他,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寒风吹动他的衣襟,猎猎作响。
“记住这种感觉。”卢象升说道,“这只是第一步。以后,我们不仅要看,还要从天上往下扔炸弹,扔火油。我们要让满清知道,他们的骑射在天空面前,一文不值。”
当热气球缓缓降落时,迎接他们的是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李小宝兴奋地冲上来:“老师!成功了吗?”
“成功了。”卢象升摸了摸他的大脑袋,“小宝,你是首功。接下来,我要你造十个这样的气球!而且要更大,更稳!能不能做到?”
“保证完成任务!”李小宝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就在众人欢庆之时,隐藏在远处山林里的一个樵夫,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柴刀,但另一只手却悄悄伸进怀里,捏碎了一颗蜡丸。
他是洪承畴安插在外围的“眼睛”,虽然进不去核心区,但这么大的气球上天,是藏不住的。
几天后,一份密报送到了北京。
“太原西山现巨型孔明灯,大如房屋,色彩斑斓,竟能载人升空,随风飘荡,疑为妖术。”
洪承畴看着这份情报,眉头紧锁。
“载人升空?妖术?”多尔衮听完,却是不屑一顾地冷笑,“哼,卢象升是黔驴技穷了吗?造个大灯笼把自己挂上去?他是想成仙想疯了吧?这种杂耍玩意儿,在战场上有什么用?我大清勇士一箭就能把它射下来!”
“王爷说得是。”洪承畴虽然隐隐觉得不安,但在这个时代人的认知里,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大气球能对战争产生什么颠覆性的影响。他更愿意相信,这是卢象升用来装神弄鬼、鼓舞士气的把戏。
“不用管他。”多尔衮挥了挥手,“继续盯着他的兵工厂。只要那些‘瘟疫’还没散,只要他的大炮造不出来,他就算飞到天上去,也只能看着地下的我们干瞪眼。”
多尔衮的傲慢,让他错过了最后一次警醒的机会。
而此时的太原,一场针对清军的“货币战争”反击战,正在热气球的阴影下,悄然拉开了帷幕。
卢象升走下热气球,对傅青主说道:“天上的眼睛有了,地下的刀子也该磨快了。洪承畴送给我们的那些假币,是时候还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