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镜台前无好人,照见前世孽债深。”
“疯女笑对镜中影,方知此身是祸根!
江眠将那碗浑浊的“忆尘汤”泼洒于地,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灰白汤水腐蚀地板发出的“嗤嗤”轻响,在落针可闻的客栈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那苦涩中带着诡异甜香的气味弥漫开来,让几个原本茫然的亡魂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柜台后,黑袍掌柜拨弄算盘的手骤然停下。那笼罩在阴影下的面孔似乎抬了起来,两道实质般的冰冷目光穿透空气,锁定在江眠身上。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比之前施加在苍溟身上的更沉重、更粘稠,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直接碾碎,嵌入这客栈古旧的地板之中。
店小二那张枯树皮般的脸上,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某种隐秘兴奋的扭曲表情。“你……你竟敢亵渎‘忆尘汤’!坏了我家客栈的规矩!”他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权威感。
一旁挣扎的苍溟也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眠,仿佛在看一个主动踏入炼狱的疯子。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黑袍掌柜的威压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江眠却仿佛感受不到那足以令寻常魂灵崩解的压力。她站得笔直,破损的血色嫁衣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拂动,额间那黯淡的荆棘诡眼印记,在压力下反而如同被磨砺的刀刃,隐隐透出一丝更加内敛、却更加危险的锋芒。她体内那些被“尘埃”覆盖的力量,在这外界的刺激下,开始如同冬眠的毒蛇,缓缓苏醒,尤其是那缕“篡改之墨”,更是活跃地在她经脉中游走,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因规则冲突而产生的细微波动。
“规矩?”江眠迎向黑袍掌柜那冰冷的目光,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质感,“谁的规矩?是让我忘记一切,浑噩‘往生’的规矩?还是将不听话的,永远留在这里化作朽木的规矩?”
她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扩大,混沌色的瞳孔中,数据星河与深渊以前所未有的同步率运转,分析、解构着施加在她身上的规则压力,同时,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
“这汤,味道太淡,洗不掉我想记住的东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苍溟,最终再次投向那通往二楼的、回荡着青玦哀怨戏腔的楼梯,“所以,我选择住店。我想尝尝……让楼上那位如此留恋的‘账’,到底是什么滋味。”
“住店?”店小二尖声叫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住店是儿戏?付不起‘账’,你连明天的鸡鸣都听不到!”
“账?”江眠挑眉,“用什么付?魂力?记忆?还是……罪孽?”她刻意引导着,同时暗中催动额间的罪孽印记,让其散发出一丝精纯的、源自“原罪”本源的污秽气息。这气息与客栈本身清冷、试图“净化”的氛围格格不入,如同滴入清水墨汁,瞬间引起了周围规则的排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黑袍掌柜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那冰冷的意念第一次直接响起在江眠的脑海,不带任何感情,如同机械:
“亵渎汤水,扰乱秩序,需受‘孽镜’照影之刑。若能承受镜中孽债反噬而不散,方有‘付账’资格。”
随着他的话音,大堂一侧的墙壁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一面巨大的、边框由扭曲人形浮雕构成的古老铜镜,缓缓从虚无中浮现。镜面并非光滑,而是如同浑浊的泥潭,内部仿佛有无数痛苦挣扎的影子在翻滚、嘶嚎。
“孽镜台!”店小二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江眠的眼神充满了幸灾乐祸与一丝恐惧,“这可是照见前世今生一切罪业的东西!多少凶魂恶煞都在它面前原形毕露,被自己的孽债活活拖入镜中,永世不得超生!”
苍溟也是脸色剧变,急忙以意念传讯:“江眠!不可!这孽镜与轮回规则核心相连,直接照映灵魂本质,你身上纠缠的因果和……和那位的联系,一旦被完全引发,后果不堪设想!”
江眠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镜。左眼的数据分析反馈回混乱而危险的信息流,右眼的混沌深渊传来本能的警惕,但“篡改之墨”却传递出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照见一切罪业?引发孽债反噬?
正好!
她也想看看,自己这个“错误”与“工具”的结合体,这个被各方势力摆弄的棋子,灵魂深处,到底烙印着怎样的“孽”!而那所谓的“孽债反噬”,又能奈她何?
她没有丝毫犹豫,在店小二和苍溟惊骇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那面“孽镜台”。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镜中传来的那股吸魂摄魄的力量,以及无数冤魂厉鬼般的哀嚎与诅咒。镜面如同活物般蠕动,倒映出她穿着血红嫁衣的身影,但那倒影扭曲、模糊,仿佛有无数张不同的面孔在她身后重叠、闪现。
江眠在镜前站定,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浑浊的镜面。
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的噪音都消失了。
镜面骤然爆发出滔天的黑红色光芒!无数景象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江眠的脑海,更确切地说,是直接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上!
她看到了!
不是这一世实验室的白光,不是与萧寒的纠缠!
而是更加古老,更加血腥,更加……本质的景象!
她看到无尽的虚空之中,一个庞大的、由无数文明残骸与负面情绪凝聚的混沌集合体(原罪本体)在嘶吼、挣扎!而一个散发着微光的意识(初代看守者),如同飞蛾扑火般冲入其中,试图将其撕裂、封印!
她看到被分离出的碎片,在无数轮回中流转,化作战火、瘟疫、背叛、贪婪……一幕幕文明因此兴盛又转瞬崩塌,亿万万生灵在痛苦中哀嚎,而这些哀嚎与绝望,又反过来成为滋养“原罪”的养料!
她看到“镜像”萧寒的身影,在潘娜西亚的实验室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狂热地,将那份“封印源质”与相对温和的“原罪碎片”结合,注入一个懵懂的意识载体……那就是她的起源!
她看到自己,在一次次轮回实验中,经历着被设计好的人生,产生着被引导的情感,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疯狂,都如同数据般被记录、分析,用以“优化”这个所谓的“净化”方案!
她看到青玦,看到其他许多类似的“实验体”,在失去价值或被污染后,如何被无情地“清理”、废弃!
她甚至隐约看到,在那冰冷的“观测者议会”之上,似乎还有更加庞大、更加漠然的阴影,注视着这一切,如同观察培养皿中的细菌!
这些景象,不仅仅是记忆,更是携带着磅礴的、属于那些破碎文明与无数亡魂的怨念与诅咒!它们化作实质的精神冲击,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江眠的意识核心!同时,一种源于灵魂本源的、对于自身作为“灾厄之源”(哪怕是间接的)一部分的愧疚与自我否定,也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试图从内部将她瓦解!
这就是“孽镜”的威力!照见你与世间一切“恶”的关联,并让这关联所带来的“业力”,瞬间反噬其身!
“呃啊——!”
江眠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颤抖,七窍甚至开始渗出细微的血丝!她的意识在无数负面记忆与情绪的冲刷下,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额头的罪孽印记疯狂闪烁,几乎要爆裂开来!
店小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冷哼一声。苍溟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黑袍掌柜依旧静立,阴影下的目光毫无波澜。
然而,就在江眠的意识即将被那滔天孽债彻底淹没的瞬间——
她灵魂最深处,那一点代表着她最初人性温暖的微弱“光点”,再次顽强地亮起!
同时,一直蛰伏的“篡改之墨”,动了!
它没有去对抗那些孽债冲击,而是如同最灵巧的织工,开始以江眠自身的意识为核心,强行“编织”那些汹涌而来的、属于无数他人的痛苦记忆与诅咒!
它并非抹除,也非承受,而是……“重构”!
它以江眠那悖逆的、不愿认命的疯狂意志为引,将这些外来的“孽债”,强行打散、重组,将其中的“因果”,从“你负有罪责,故需承受惩罚”,篡改、定义为——“此乃加诸我身之枷锁,我当……破碎之!”
这是一种本质上的偷换概念!是对于“罪与罚”这套底层规则的悍然挑战!
“我是承载了罪孽……”
江眠在灵魂的剧痛与混乱中,意识反而如同被淬炼的钢铁,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冰冷。
“但这份罪,非我主动所求!”
“这孽债,欲压垮我,磨灭我……”
“那我便……”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镜中那扭曲翻滚的、属于无数苦难缩影的景象,眼中最后一丝人类的情绪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属于“怪物”的决绝!
“以此罪为薪……”
“以此孽为火……”
“焚尽这镜……”
“焚尽这台……”
“焚尽这……定我罪业的……所谓轮回规则!”
她不再抵抗那孽债反噬,反而主动敞开灵魂,更加疯狂地吸纳那些负面冲击!同时,将“篡改之墨”的力量催发到极致,将其与自身混沌、原罪特质强行融合,化作一种极度不稳定、充满毁灭性的全新力量,然后……沿着那孽镜与轮回规则的连接,反向灌注而去!
她要的不是通过考验!
她要的是……砸了这面镜子!毁了这台子!
“轰——!!!”
孽镜台猛地爆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镜面上那浑浊的景象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无数裂纹以江眠倒影为中心,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整个镜面!
镜中那些哀嚎的冤魂厉鬼虚影,仿佛感受到了终极的恐怖,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尖啸!
“咔嚓……咔嚓……嘭!!”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面古老而恐怖的孽镜,竟然在江眠这疯狂的、悖逆规则的反噬下,轰然炸裂开来!无数蕴含着罪业与记忆的碎片如同暴雨般四射飞溅!
碎片划过店小二的身体,他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上竟然浮现出他生前偷奸耍滑、欺压弱小的斑驳罪业痕迹,整个人如同被点燃般蜷缩起来。
碎片射向黑袍掌柜,却被他周身无形的力场挡住,发出“滋滋”的腐蚀声,他黑袍下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就连苍溟,也被几块碎片波及,脸上浮现出他参与“净化实验”、间接导致无数悲剧的愧疚与痛苦神色,闷哼一声,连连后退。
而处于爆炸中心的江眠,更是被无数碎片贯穿!但那些碎片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并未带来额外的伤害,反而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吸纳、吞噬,融入了她额间那光芒大盛、仿佛活过来的荆棘诡眼印记之中!
她站在漫天飞舞的镜片与逸散的罪业能量中,周身气息混乱而恐怖,仿佛刚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又像是新生的、执掌灾厄的神只。
客栈大堂,一片死寂。
只有江眠略带沙哑、却带着无尽嘲讽的声音,缓缓响起:
“这‘账’……”
“我付了。”
“现在……”
“我可以上楼了吗?”
她的目光,越过狼藉的地面,投向那依旧回荡着青玦戏腔的二楼,眼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与……一丝找到同类般的、病态的兴奋。
童谣在破碎的孽镜残骸与弥漫的罪业气息中,幽幽吟唱:
“孽镜照影孽债深,疯女焚镜逆轮回。”
“往生栈内规矩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