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者,葬魂人,残念堆砌筑孤坟。
莫辨虚实旧时影,一步踏错永沉沦。
——《拾忆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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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火之舟在死寂的墟海之中缓缓航行,如同墨池里一点微弱的萤光。船首的时渊镜映照出前方无垠的黑暗与破碎,偶尔掠过一些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是更庞大的世界残骸,或是游弋的、无法理解的墟海生物。江眠立于船头,左眼深处那簇“薪火”稳定地跳动着,温热的搏感与她脚下这艘粗糙小船的脉动隐隐相合。正是这点微弱的光与热,驱散了周遭令人心智冻结的虚无与绝望,也为这艘船提供了最根本的动力与方向——遵循着那来自墟海深处、若有若无的共鸣牵引。
月傀在船尾盘膝而坐,断而复续的白骨杖横于膝上,她闭目凝神,借助定魂珠的稳定力量,缓慢修复着自身损耗的本源。净骨莲的清冷气息在狭小的船舱内流转,勉强维持着一小片可供喘息的净土。
航行不知岁月。墟海中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方向参照,只有永恒的破碎与沉寂。若非时渊镜偶尔映照出不同规则碎片带来的细微光影变化,以及那持续不断的、来自远方的共鸣指引,她们几乎要迷失在这片概念的荒漠之中。
渐渐地,前方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杂乱无章漂浮的残骸,而是出现了一些……相对“规整”的东西。
那是一片广阔无边的、由无数大小不一的灰白色“方碑”构成的区域。这些方碑静静地悬浮在墟海中,排列得并非整齐,却隐隐遵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秩序。它们材质各异,有些像是玉石,有些像是骨质,有些则纯粹由凝固的能量构成,但都散发着同样一种气息——沉寂、哀伤,以及一种被“剥离”后的空洞感。
随着初火之舟的靠近,江眠左眼的薪火跳动略微加速,那遥远的共鸣源头,似乎就指向这片碑林的深处。
“这是……什么地方?”月傀不知何时来到了船头,凝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灰白碑林,眉头紧锁,“我从未在溯骨师的记载中见过类似的存在。它们……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残骸。”
江眠操控着初火之舟减缓速度,小心翼翼地靠近最外围的一块方碑。这块碑约有一人高,表面光滑,触手冰凉。当时渊镜的光芒扫过碑面时,镜面上并未映出碑的倒影,而是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荡开一圈涟漪,随即浮现出一些模糊、跳跃的画面碎片——一个穿着古代官服的人伏案书写,一场宫廷政变的刀光剑影,最终画面定格在一杯毒酒前,那双充满不甘与愤懑的眼睛……
“这些碑……储存着记忆?”月傀惊讶道。
江眠将手轻轻按在碑上,闭上眼,以左眼的薪火去感知。刹那间,更多杂乱的情感与信息片段涌入她的意识——不仅仅是画面,还有声音、气味、触感,以及最核心的、那股浓烈的“不甘”情绪。这块碑,似乎完整地记录了一个灵魂关于其死亡瞬间最深刻的记忆与执念。
她松开手,画面消失。碑体依旧沉寂。
“不是储存,”江眠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是……墓碑。埋葬特定记忆的墓碑。”
她驱动初火之舟,缓缓驶入碑林之中。越是深入,越是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无数被埋葬的记忆碎片形成的低语、叹息、哭泣、咆哮……种种残留的情感波动交织成一片无形的精神泥沼,试图将闯入者也同化其中。若非有定魂珠守护魂魄,净骨莲涤荡心神,光是穿行这片区域,就足以让常人疯狂。
她们看到了记载着沙场悲壮的将军之碑,看到了铭刻着闺阁幽怨的少女之碑,看到了承载着文明覆灭时最后一声呐喊的种族之碑……每一块碑,都是一段被刻意剥离、埋葬于此的激烈过往,一个凝固的痛苦瞬间。
“究竟是谁……建造了这里?为何要收集埋葬这些记忆?”月傀感到不寒而栗。将无数生灵最深刻的痛苦与执念集中于此,这本身就像是一种酷刑。
江眠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投向碑林更深处。那里的方碑更加高大,材质也更加古老奇异,散发出的气息也愈发晦涩与强大。共鸣的源头,就在那个方向。
就在她们谨慎前行时,前方一块格外巨大的、如同黑曜石般的方碑后,缓缓转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灰色长袍的佝偻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不断旋转的、微型漩涡般的空洞,手中拿着一柄扭曲的、如同树根又似骨刺的长杖。他无声无息地出现,仿佛本就是碑林的一部分。
“拾忆者……”月傀低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警惕,“传说中在各界边缘游荡,收集濒死者或强烈情绪者记忆的诡异存在……他们竟然将收集来的记忆埋葬在这里?”
那无面的拾忆者“看”向了初火之舟,更准确地说,是“看”向了江眠的左眼。他脸上那旋转的漩涡微微加速,一股冰冷、探究的精神波动扫了过来。
“新生的……火?以及……纠缠的……错误之忆?”一个干涩、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说道,“此地……乃记忆之归宿,执念之坟场。无关者……离开。”
江眠能感觉到,这拾忆者的力量层次极高,而且与这片碑林紧密相连,在这里与他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我们遵循指引而来,”江眠平静地回应,同时微微释放出一丝左眼薪火的气息,那包容混沌与秩序的特质,让拾忆者脸上的漩涡猛地一滞,“寻找共鸣的源头,并无意打扰此地的安宁。”
拾忆者沉默了,他那无面的孔洞“凝视”着江眠左眼的火焰,似乎在分析、在判断。过了许久,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火’……很奇特。既有创造之序,亦有毁灭之因,更承载着……不应存在的‘变量’。”他顿了顿,长杖指向碑林深处,“你要找的共鸣……来自‘归寂主碑’。那里……埋葬着最古老、最强大、也最危险的‘记忆’。跟紧,莫要触碰其他碑陵,否则……惊醒了沉睡的‘往昔’,我也救不了你们。”
说完,他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向着碑林深处走去。他所过之处,那些灰白色的方碑似乎都微微偏转,如同活物般为他让开道路。
江眠与月傀对视一眼,驱动初火之舟,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越往深处,方碑的形态越发诡异,有些甚至不再是规则的形状,而是扭曲成痛苦挣扎的人形,或是某种不可名状的符号。残留的情感波动也越发强烈,绝望、疯狂、怨毒……几乎凝成实质。初火之舟的护罩在这些精神冲击下荡漾起细密的涟漪。
终于,在穿越了无数碑陵之后,她们抵达了这片记忆坟场的中心。
那里,矗立着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庞大的“主碑”。它并非灰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之色,碑体上没有任何雕刻或纹路,却仿佛映照着观者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渴望。仅仅是凝视它,就让人感到灵魂都要被吸摄进去。而在主碑的基座旁,悬浮着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温和的乳白色光晕——那正是与江眠左眼薪火产生共鸣的源头!
然而,在主碑之前,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们,身形挺拔,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与周围环境的破败格格不入。他仰望着巨大的归寂主碑,仿佛在沉思。当江眠和月傀靠近时,他缓缓转过身。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江眠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是……零?!
不,有些微妙的不同。眼前的“零”眼神更加沧桑,气息更加深邃古老,嘴角噙着一丝看透万物的、略带悲悯的微笑。他看向江眠,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肉体,直接落在了她左眼那簇薪火之上。
“你终于来了,‘变数’。”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贯穿时空的悠远感,“或者说,我该称呼你为……‘薪火的传承者’?”
江眠心中警铃大作,左眼的薪火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月傀也瞬间握紧了白骨杖,如临大敌。
这个“零”,是谁?是敌是友?他为何会在这里?他与这记忆坟场,与归寂主碑,又有什么关系?
拾忆者静静地站在一旁,无面的孔洞对着“零”,仿佛在等待他的指示。
“零”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江眠的所有疑虑。
“不必紧张。我并非你认知中的那个‘零’,尽管我们源于同一本质。”他缓步向前,目光扫过周围的无数碑陵,“我是‘守墓人’,也是这些往昔记忆的……看守者与记录者。你可以叫我……‘碑’。”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江眠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我在此地,等待了无尽岁月,等待着能够承载‘最初契约’的‘火种’出现。而你,”他指向江眠的左眼,“你这簇由错误、怨念、混沌与一丝微光强行糅合而成的‘火’,虽然微弱而危险,却恰恰是那漫长等待中,我所见到的……唯一的可能性。”
“最初契约?”江眠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中的疑团更大了。
“碑”点了点头,神情变得肃穆:“关乎这万界废墟的起源,关乎星核被污染的真相,也关乎……如何真正终结这无尽的轮回与痛苦的一份……被遗忘的约定。”
他抬手,指向那团乳白色的光晕:“那是契约的‘引信’,也是对你资格的最终考验。触碰它,接纳它,你将知晓部分真相,但也将正式踏入漩涡的中心,再无退路。拒绝它,你们可以安全离开,继续在墟海中漂泊,直到被‘清理者’找到,或被其他的危险吞噬。”
“选择吧,薪火的传承者。”
“是承载这份沉重的往昔,直面最终的真相?还是就此离去,保住这微弱的火苗,等待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合适’时机?”
江眠看着那团温和的、仿佛人畜无害的乳白色光晕,又看了看深不可测的“碑”,以及身旁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月傀。左眼中的薪火静静燃烧,映照出她内心深处那份不惜一切也要寻求答案、打破囚笼的执念。
她知道,从她在沉棺村点燃这簇火开始,就早已没有了退路。
她向前一步,伸出手,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触碰向了那团乳白色的光晕。
在指尖接触的刹那,庞大的信息流与一幅幅震撼心灵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了她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