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凡不知道自己在那冰冷泥泞的地上坐了多久。工坊里弥漫的浆液酸腐气味钻进鼻腔,混合着失败的苦涩,几乎让他作呕。
雨水从敞开的门洞飘进来,打湿了他的侧脸,与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混在一起,冰冷粘腻。
赵千钧离去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雨幕中,但那道玄色的、如同裁决者般的身影,和他最后那句关于“鲛人泪”来路的冰冷质问,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陈小凡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取样,查封……联盟的手段干脆而致命,直接掐断了符箓坊正常生产的可能。接下来呢?是不是就该轮到那间石屋了?坊主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这工坊里的积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到胸口,让他呼吸艰难。
他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巢穴、羽毛尽湿的雏鸟,瑟瑟发抖,却找不到任何可以依偎的温暖。之前强撑起来的所有镇定、所有算计,在绝对的力量和洞察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这块自以为坚硬的“压舱石”,在真正的风浪里,原来轻飘飘的,一触即溃。
脚步声。
很轻,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但在死寂的工坊里,却清晰得如同鼓点。
陈小凡没有抬头,他现在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想听。他只想把自己藏进这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任由绝望将自己吞噬。
那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一片阴影笼罩了他。
没有言语。只有一种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和灵墨清冽的气息,悄然驱散了一些周遭令人作呕的酸腐味。
陈小凡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柳芸站在他面前,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衣,发髻纹丝不乱。她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沾湿了她的肩头,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她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碗口冒着丝丝缕缕温热的白气,在这阴冷的工坊里,显得格外珍贵。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同情,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那双清冷的眸子,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满身的泥泞,看着他苍白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流了泪,看着他眼中那片近乎死寂的灰败。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手中的陶碗,往前递了递。
碗里是姜汤,浓稠的,暗红色的,散发着辛辣而温暖的气息。几片姜渣沉在碗底,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陈小凡怔怔地看着那碗汤,又抬眼看向柳芸。雨水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她的眼神依旧如同深潭,不起波澜,却在这一刻,仿佛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东西。那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他还在这里,确认他还活着。
他颤抖着,伸出沾满泥浆和冰冷浆液的手,想要去接,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差点将碗打翻。
柳芸的手稳如磐石,在他碰到碗沿之前,微微下沉,避开了他脏污的手指,然后将碗,轻轻放在了他身旁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墩上。
“趁热。”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没有任何起伏。然后,她不再看他,转身,步履依旧轻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工坊门口,融入了外面连绵的雨幕之中。
仿佛她只是路过,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小凡的目光,久久地落在石墩上那碗姜汤上。白气氤氲,带着姜特有的、有些呛人却又无比踏实的暖意,一丝丝拂过他冰冷的脸颊。
他伸出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捧起了那只粗陶碗。碗壁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冰冷的皮肤,一点点渗入,顺着血脉,流向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
很烫。但他紧紧捧着,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暖源。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那蒸腾的热气里,辛辣的味道冲入鼻腔,刺激得他眼眶发酸,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他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阵湿意。
然后,他端起碗,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开始喝那碗姜汤。汤汁滚烫,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随即便是驱散寒意的暖流。
他喝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一碗姜汤见底,他放下空碗,感觉冰冷的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热气。那足以将人压垮的绝望,似乎也被这碗滚烫的姜汤,暂时逼退了一小步。
他依然坐在泥泞里,工坊依然被查封,联盟的利剑依然悬在头顶,坊主依然生死未卜。
前路,依旧一片漆黑。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冰冷的雨夜,有人给他递了一碗滚烫的姜汤。
他抬起手,用相对干净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擦去雨水、汗水和某些不争气的东西。
然后,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有些踉跄地,但终究是,站了起来。
雨还在下。炭火虽微,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