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青云宗外坊层层包裹。远离了坊市中心的灯火与喧嚣,偏僻的街巷里,只有风声和虫鸣,还有那一行沉默前行的、背负着沉重行囊的身影踏在青石板上的细碎声响,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寂。
陈小凡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肩上压着分量不轻的包裹,里面除了他自己的几件衣物和那本无名册子,更多的是坊里公用的、较为珍贵的符箓和材料。
包裹的麻绳勒进肩肉里,带来一阵阵酸麻的刺痛,但这物理上的负担,远不及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空茫。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符箓坊的方向早已被层叠的屋舍和浓重的夜色吞没,连轮廓都看不清了。
那个他待了数年,从懵懂少年挣扎着长大的地方,那个充满了汗水和灵符气味、交织着冰冷规则与微弱温情的地方,就这么被抛在了身后。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腔,他猛地转回头,死死盯着前方坊主那在夜色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挺直而冷硬的背影,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连平日里最多话的赵德柱,此刻也只是闷头赶路,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粗重。
老修士背着他视若珍宝的一套制纸工具,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自己那颗与这片土地牵连了半辈子的心上。
柳芸走在赵德柱身侧,步履依旧轻盈,但那份惯常的清冷里,似乎也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背上是一个看起来不大却异常沉重的箱奁,里面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倚仗。
另外几个选择跟随的年轻伙计,更是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不时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黑暗中会突然冲出联盟的修士,或是其他不怀好意的劫道者。他们对未来的恐惧,远大于对过去的留恋。
唯有陆衍,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定得没有一丝波动。斗篷的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仿佛不是带领着一群仓皇离乡的人,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夜行。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也莫名地,给了身后这些人一丝微弱的心安——至少,方向是明确的。
他们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避开所有可能设有岗哨或者人多眼杂的主干道。
陆衍似乎对这里的每一条路径都了如指掌,拐弯,折返,迂回前进,没有丝毫犹豫。
冰冷的夜风穿过巷弄,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扑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不知走了多久,当天边隐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外坊的边缘。
这里已经能看到粗糙的、未经修葺的土墙,以及墙外那一片黑黢黢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野性气息,与坊内那种混合着烟火和人气的味道截然不同。
陆衍在墙根下一个早已废弃的、半塌的窝棚前停下了脚步。
“在此休整半个时辰。”他解开斗篷的系带,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依旧听不出疲惫。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卸下肩上的重负,或靠或坐在冰冷的地上,揉着酸痛的肩膀和双腿,贪婪地呼吸着。没有人生火,也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压抑的喘息声。
陈小凡靠着斑驳的土墙坐下,将包裹小心地放在身边。
他抬头望向那片逐渐褪去墨色、露出淡淡青灰色的天空,以及远方青云宗方向那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庞大山影。那里,有他曾经向往又最终离开的宗门,有他挣扎求存的符箓坊,也有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他感觉自己像一棵被强行从土壤里拔出的树,根系断裂,暴露在陌生的空气里,不知能否在另一片土地上存活。
一种前所未有的漂泊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
他看向不远处的陆衍。坊主正站在窝棚的缺口处,遥望着青云宗的方向,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孤峭。
陈小凡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坊主身上散发出的,并非离愁别绪,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决绝、冷厉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野心的气息。
他忽然想起坊主曾说过的话——“我们的路,不在这一隅之地。”
南疆……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绝境,还是新的开始?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天光已然大亮,将周围荒凉的景象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走吧。”
陆衍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他重新系好斗篷,目光扫过或坐或卧的众人,最后在陈小凡脸上停留了一瞬。
“前面的路,还很长。”
他转身,率先踏出了那堵象征着界限的残破土墙,走向了墙外那片未知的、弥漫着晨雾的荒野。
陈小凡深吸一口气,背起行囊,跟了上去。赵德柱叹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柳芸默默背起箱奁。年轻的伙计们互相看了一眼,也咬咬牙,迈动了脚步。
一行人,如同离群的孤雁,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苍茫的群山之中,将青云宗和外坊的一切,彻底留在了身后,渐行渐远,终成视野尽头模糊的小点。
离根之木,飘蓬之身。
前路何方,唯有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