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的声音在血腥与硝烟缠绕的院落里回荡,像颗石子投进古井,沉向深潭,等一个回应。
墙外的黑暗凝住了。
风停了,连尘埃都悬在半空。陈小凡攥着木棍,指缝里全是冷汗,心跳擂鼓般砸着耳膜。赵德柱和两个伙计缩在阴影里,脖子绷得僵直,眼睛死死钉着墙头,连粗气都不敢吐。
数息之后,浓黑里飘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下一瞬,一道身影如幽灵般翻过院墙,脚掌落地时轻得像片羽毛,没惊起半粒尘土。
是去而复返的黑煞帮刑堂执事,韩厉。
他没看地上呻吟或昏死的三个手下,目光径直锁在陆衍身上。那双素来锐利的鹰眼,此刻翻涌着惊涛——惊愕、凝重,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忌惮,像淬了冰的针,扎在陆衍身上。
他本想躲在暗处看戏。看这伙人到底有多少斤两,逼出陆衍的底牌,最好让手下搅出些乱子,好窥探院内虚实。
可他看到的,是一场碾压式的反杀。
那爆发出强光与震荡的古怪符箓,陆衍出手时的简洁与冷酷,效率高得令人心寒。这绝不是一个被宗门发配的失意修士该有的手段。
“阁下……好手段。”韩厉的声音发涩,拱手时姿态放得极低,“韩某管教不严,手下擅自行动,惊扰了阁下,还望海涵。”
轻飘飘一句话,想把夜袭说成意外,为黑煞帮留些余地。
陆衍脸上没半点波澜。没有胜利者的得意,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只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像能戳穿所有伪装:“韩执事觉得,这话,你自己信吗?”
韩厉脸色一僵。
沉默在院里蔓延。他知道,在这人面前,任何虚与委蛇都是自讨没趣。终于,他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些:“帮内确有不同声音。有人说,区区外来户不识抬举,该用雷霆手段铲除,以儆效尤。”
“所以你就让他们来送死?”陆衍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把冰锥,直直扎进韩厉心口。
韩厉眼角抽搐了一下,没否认。
他确实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既试探陆衍,又清理帮里那些不听话的刺头。可他没料到,自己的人这么不堪一击,而陆衍这块铁板,竟硬到能崩碎刀刃。
“现在,试探出结果了?”陆衍问。
韩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语气郑重:“阁下实力深不可测,我黑煞帮……认栽。先前所言费用,就此作罢。只要阁下不在西区主动生事,我黑煞帮,绝不再来打扰。”
这是服软,是划界。对在灰鹞寨盘踞多年的地头蛇来说,已是前所未有的让步。
但陆衍摇了摇头。
“不够。”
韩厉眉头骤然拧紧:“阁下还想如何?”
“我要见你们帮主。”陆衍直视着他的眼睛,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韩厉心头一震,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出口——帮主岂是外人想见就能见的?尤其在刚发生冲突的节骨眼上。
可陆衍接下来的话,让他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三个炼气后期的好手,一夜之间两残一废,对黑煞帮而言,损失不算小吧?”陆衍的声音里带着冷静的剖析,“这笔账,你们不会就这么算了。无非是暂时隐忍,等时机,或者……找更强的外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三个失去战斗力的袭击者,意有所指:“比如,借一借那‘过江龙’的势?”
韩厉瞳孔骤缩!
他怎么会知道?
那枚飞镖的事,除了帮主和几个核心成员,帮里根本没人知晓!是手下走漏了风声,还是这人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巨大的震惊攥住了韩厉。他突然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低估了这个青衫修士。对方不仅实力强横,心思缜密得可怕,对局势的判断,更是精准到令人胆寒。
看着韩厉骤变的脸色,陆衍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他继续道:“与其等着别人把你们当枪使,等着我哪天心情不好,把麻烦连根拔起,不如坐下来,谈一笔交易。”
“一笔能让黑煞帮,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浪里,活得更好,甚至……更进一步的交易。”
他的话里裹着诱惑,也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像磁石般吸着韩厉的心神。
韩厉的心脏狂跳。他死死盯着陆衍,想从那张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可看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静。他清楚,今晚的决定,可能直接改写黑煞帮的命运。
挣扎、权衡、惊疑……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最后,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他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韩某做不了主。我会把阁下的话,原封不动带给帮主。至于帮主是否愿见……韩某不能保证。”
“无妨。”陆衍淡淡道,“我相信贵帮主,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韩厉不再多言,深深看了陆衍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随后,他走到三个伤员身边,手指搭在其中一人脉门上,脸色愈发难看。
没说一句话,他扛起那个重伤濒死的手下,又冲另外两个勉强能站的抬了抬下巴。三人相互搀扶着,步履沉重地翻过墙头,再次消失在黑暗里。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没了踪迹,小院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才“嗡”地一声断了。
“噗通!”
一个年轻伙计直挺挺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脸色白得像纸。赵德柱也靠着门框滑坐下来,老脸上满是冷汗,握着烟杆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看看院里斑驳的血迹、散落的断木,又看看静静站着的陆衍——那人仿佛刚才只是在院里散了个步,而非经历了一场生死厮杀。
敬畏、庆幸,还有一丝茫然,在他心头缠成了乱麻。
陈小凡缓缓放下举了半天的木棍,手臂酸得发麻,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疲惫。他走到陆衍身边,看着坊主依旧平静的侧脸,忍不住问:“坊主,他们……真的会来谈吗?”
“会的。”陆衍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只要他们的帮主不是蠢到家。损失了人手,摸不清我们的底细,旁边还有个更强的潜在敌人虎视眈眈——合作,是他们现在最好的选择。”
他转身,看向从主屋里走出来的柳芸。
柳芸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线,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她看着陆衍,声音轻却清晰:“预警符……起作用了。”
“做得很好。”陆衍的语气里带着肯定,“没有你的预警,我们不会这么从容。”
柳芸没说话,只是垂眸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尖的凉意还没散去,可心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光——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所学的东西,在生死关头能派上用场。
陆衍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都打起精神来。危机暂时过去了,但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把这里收拾干净,该休息的休息,该警戒的警戒。”
他的镇定像股暖流,淌过每个人紧绷的神经。赵德柱挣扎着爬起来,默默捡起散落的工具,还有那口被炸得裂开的陶锅。两个年轻伙计也相互扶着站起来,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
陈小凡看着忙碌起来的众人,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凉意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堵了半天的闷意,终于松动了些。他走到柳芸身边,低声道:“柳师姐,你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
柳芸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逞强。转身回侧屋时,她的脚步比来时稳了些——她知道,接下来的挑战,或许会更严峻。
陆衍独自走到院墙边,目光投向韩厉消失的方向,眼底深不见底。
和黑煞帮的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他在灰鹞寨这盘乱棋上,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真正的对手,从来都不是黑煞帮。是那枚飞镖背后,操控着资源、编织着规则的“反垄断联盟”。
今晚这一战,是立威,也是宣言。
他,陆衍,来了。
带着他的方式,他的规则,要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撕开一道口子。
夜色依旧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但东方的天际,已悄悄透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
像一道裂痕,划开了漫长的黑暗。
长夜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