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顿带着血腥气的肉食,像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将众人肠胃里积攒的虚弱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狠狠地打磨了一遍。腹中是充实了,那股原始的饱腹感却并未带来多少慰藉,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周遭环境的严酷与自身处境的卑微。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陆衍便再次离开了小院,依旧只带了那柄佩刀。他没有交代去向,也没有安排任何活计,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冷硬的背影,消失在灰鹞寨迷宫般、晨雾弥漫的街巷深处。
他一走,院子里那股无形的、支撑着众人的主心骨仿佛也随之抽离。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茫感再次弥漫开来。
赵德柱蹲在昨晚清理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望着那些从符箓坊千里迢迢背来、如今却无处施展的工具,眼神空洞。
没有了熟悉的符纸原料,没有了稳定的工作环境,他这一手制纸的技艺,在这蛮荒之地,似乎成了最无用的累赘。
他拿起一块常用的捣石,摩挲着上面光滑的凹痕,最终也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其放下,佝偻着背,走到墙角蹲下,又开始一下一下地抽他那仿佛永远也抽不完的旱烟,烟雾缭绕,愁绪更浓。
柳芸则显得平静许多。她没有待在院子里,而是拿着她那套珍稀的符笔和灵墨,走进了那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主屋。
她寻了一处相对干净、光线也稍好的角落,铺开一块随身携带的、略显陈旧的兽皮,然后便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不是绘制符箓,而是就着从墙壁破洞透进的微光,仔细翻阅、整理她那些誊录的手稿,偶尔会用指尖在兽皮上虚画几笔,推演着某个符纹结构的细微变化。
外界的混乱与自身的处境,似乎都被她隔绝在了那方小小的兽皮之外。对她而言,符道本身,便是最好的避风港。
那几个年轻的伙计则有些惶惶不安。他们聚在院门口,既不敢随意出去,待在院子里又无事可做,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外面那条泥泞不堪、不时有形容凶悍之人走过的街道,眼神里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恐惧。
有人提议在院子里再开辟一小块地,或许能种点什么,但这个想法立刻被另一个见识稍多的伙计否定了——“这鬼地方,你种下去,不等发芽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祸害了,或者干脆被人连根拔走。”
陈小凡看着院子里这死气沉沉的景象,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漉漉的茅草,闷得发慌。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坊主不在,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这点刚刚清理出来的立足之地,还没站稳就重新被颓败的气息淹没。
他走到院中,拿起昨天用过的那把破扫帚,开始重新清扫院落,尽管昨天已经清扫过,但一夜过去,又落了些枯叶和尘土。
他的动作不快,却很认真。
扫完地,他又去检查那几间破屋的门窗,看看是否有需要再次加固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有没有用,但他需要让自己动起来,需要这院子里有点活气。
他的举动似乎感染了其他人。一个年轻的伙计犹豫了一下,也找来一根木棍,帮着陈小凡一起检查门窗。另一个则开始整理堆在角落里的行李,将它们摆放得更整齐些。
就在这略显沉闷的忙碌中,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
几个穿着混杂、肤色黝黑的汉子大大咧咧地推开那扇破木门,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着刀疤、敞着胸膛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他目光倨傲地扫过院子里的众人,最后落在看起来最为年长的赵德柱身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生硬的通用语嚷嚷道:“喂!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这院子,是你们白住的?”
赵德柱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跳,手里的烟袋杆差点掉地上,他张了张嘴,喏喏地说不出话来。
陈小凡心里一紧,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一步,将赵德柱隐隐护在身后,对着那刀疤脸汉子拱了拱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卑不亢:“这位大哥,我们昨日刚到此地,借这荒院暂住,不知此地有何规矩?还请明示。”
那刀疤脸汉子斜睨了陈小凡一眼,见他年纪不大,脸上稚气未脱,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嘿嘿笑了两声,伸出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地面:“规矩?简单!这灰鹞寨,没主的地界,谁占了是谁的。
你们占了这院子,就得交‘地头钱’!”他身后几个汉子也跟着起哄,眼神不怀好意地在柳芸和那些行李上扫来扫去。
“地头钱?”陈小凡心头一沉,知道麻烦来了。他稳住心神,问道:“不知这地头钱,要交多少?如何交法?”
“不多!”刀疤脸汉子伸出五根手指,“每月,五块下品灵石!或者……”他舔了舔嘴唇,目光更加露骨地看向柳芸,“拿等价的东西来抵也行!”
五块下品灵石!对于他们现在几乎身无分文的情况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陈小凡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知道对方这是在敲诈,但他更清楚,在这无法无天的地方,拳头就是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周旋,试图压低价格或者争取时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却从他们身后响起:
“这院子,我看上了。”
众人回头,只见陆衍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主屋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刀疤脸汉子。他手里空着,但那眼神,却比出鞘的刀锋更冷。
刀疤脸汉子被陆衍的目光看得心里一突,但仗着人多势众,还是强撑着气势,梗着脖子道:“你看上了?你算老几?这灰鹞寨,讲究的是实力!”
陆衍没有理会他的叫嚣,目光缓缓扫过刀疤脸和他身后的几个汉子,那目光像是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那几人不由自主地收敛了脸上的嚣张气焰。
“实力?”陆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你可以试试。”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种隐而不发的危险气息。
他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一股无形的压力却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刀疤脸汉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他死死盯着陆衍,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平静。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开始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互相交换着眼神。
僵持了数息,刀疤脸汉子最终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瞪了陆衍一眼,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好!算你狠!这破院子让给你!我们走!”
说完,他带着那几个汉子,灰溜溜地转身离开了院子,还故意把院门摔得震天响。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却变得更加凝重。
陈小凡看着陆衍,心中松了口气,却又涌起更深的忧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灰鹞寨的规则,就是用拳头和实力说话。今天坊主震慑住了这几人,明天呢?后天呢?他们不可能永远依靠坊主的个人武力。
陆衍转过身,目光落在陈小凡身上,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
“在这里,”陆衍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想要活下去,要么有让人不敢招惹的实力,要么,就得有让人需要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了那些从符箓坊带来的、如今看似无用的工具和材料上。
“收拾一下。”他说道,“我们的‘东西’,或许该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