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由一寸究竟有多长所引发的灾难,给所有沉浸在技术爆炸喜悦中的格物坊工匠都浇上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张伟那句“部落时代的语言”,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是啊,他们虽然身处一座“未来之城”,可他们脑子里、嘴边上、手里用的,却还是那些从各自的村落、各自的作坊里带来的,充满了模糊与混乱的“部落语言”。
这种语言用来造犁头、造锄头尚且够用,可用来制造那台代表着格物坊最高技术结晶的蒸汽机,那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杀行为。
灾难过后,张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沮-丧和争吵的时间。第二天一早,他便召集了所有部门的负责人以及超过百名的各级工匠代表,在格物坊中央广场召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度量衡统一大会”。
广场的中央竖起了一块巨大的、用黑色石板磨制而成的黑板。
张伟就站在这块黑板前。他的手中没有拿任何图纸,也没有拿任何工具。他只是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了一条长长的、笔直的横线。
“诸位。”他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扩音喇叭,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从今天起,我将废除格物坊内所有关于‘尺寸’的旧有单位。无论是木工的‘寸’,还是铁匠的‘寸’,无论是官府的‘尺’,还是民间的‘尺’,所有的一切统统作废!”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废除所有的旧单位?这怎么可能?那他们以后该用什么?
张伟仿佛没有看到台下的骚动,他伸出手在那条长长的横线的左端画下了一个点,标注了一个“0”,然后又在横线的右端画下了另一个点。
“我们将共同定义一种全新的、绝对的长度基准。”
他转过身,看向人群中的赵启:“赵部长,上前来。”
数学天才赵启在一众复杂的目光中走上了高台。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用红色绸缎精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
张伟亲手接过了这个物体,缓缓地揭开了上面的绸缎。一根由格物坊最精纯的钢材锻造而成的、长约三尺有余的、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钢棍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此物由我和赵部长、鲁平部长以及数十位工匠耗时七天七夜共同打造而成。我们以应天府子午线的长度作为参照,通过最精密的几何与天文计算,最终定义了它的长度。从今往后,它的长度便是我格物坊乃至未来整个大明长度的唯一标准!”
“我将它命名为——米!”
“这个长度,便是一米!”
张伟将这根被命名为“米”的标准钢棍郑重地放在了黑板旁的支架上。它,便是格物坊的“度量衡原器”!是所有“标准”的源头!
“以‘米’为基准,”张伟转过身继续在黑板上书写,“我们将它进行十等分,每一份我们称之为‘分米’。再将‘分米’进行十等分,每一份我们称之为‘厘米’。”
“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而有力,“我们将‘厘米’再进行十等分!这便是我们格物坊未来所要用到的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精度单位!”
“我将它命名为——毫米!”
“毫米”这两个字如同两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工匠们的心中激起了阵阵涟漪。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连“厘米”是什么都还无法理解,更不用说那个比“厘米”还要小上十倍的、听起来就无比抽象的“毫米”了。那得是多小的一个单位?比一根头发丝是粗还是细?
看着台下众人那迷茫而又困惑的眼神,张伟笑了。他知道,要让这些习惯了用“一指”、“一掌”、“一拃”来丈量世界的工匠去理解抽象的“毫米”,光靠说是远远不够的。他们需要的,是一次刻骨铭心的亲身体验。
“我知道大家现在一定都听得云里雾里。”张伟说道,“所以接下来,我们要进行一场全新的挑战。”
他拿起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巨大图纸,将其挂在了黑板之上。那上面画的依旧是那台曾经让他们遭遇惨败的“蒸汽机”的核心部件——活塞与气缸。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张图纸上所有的尺寸标注都变成了一串串充满了“米”、“厘米”、“毫米”的奇怪数字。
“气缸内径:七十五毫米。”
“活塞直径:七十四点五毫米。”
“活塞行程:一百二十毫米。”
……
看着这些如同天书一般的数字,所有的工匠都傻眼了。
“从现在起,”张伟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要求木工部、锻造部、制陶部以及所有相关的部门,严格按照这张图纸上的每一个数字去重新制造你们负责的零件。我不问过程,我只要结果。三天之后,我们还在这里,进行第二次总装!”
说罢,他便宣布大会结束。
接下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关于新度量衡的学习与适应风暴席卷了整个格物坊。
张伟和赵启以那根“米”原器为母版,利用“母机”车床以及新发明的“刻线机”,连夜赶制出了数百把精度达到“毫米”级的标准钢尺,和一种可以进行更精密测量的、名为“游标卡尺”的神奇工具。这些全新的、带着冰冷刻度的“神器”被分发到了每一个工匠的手中。
起初所有人都感到无比的困惑与抵触。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自己那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去感知尺寸,而现在他们却被要求去相信这些冷冰冰的、画满了细密线条的铁片子。
“什么叫‘七十五毫米’?这不就是两寸半少一点点吗?”一名老木匠拿着游标卡尺对着图纸比划了半天,依旧满脸的不情不愿。
“什么叫‘零点五毫米’的公差?这比头发丝还细!谁的眼睛能看得了那么准?!”一名铁匠对着图纸抱怨连连。
然而,总办大人的命令是绝对的。在各自部长的严厉监督下,他们不得不抛弃掉自己那套早已根深蒂固的“差不多”哲学。他们开始学着去认识那些细密的刻度,开始学着去相信那些冰冷的数字,开始在每一次切削、每一次打磨前都用那把“游标卡尺”进行反复的确认。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是煎熬的。但同时,一种全新的、名为“秩序”的东西也在这个过程中悄然地建立了起来。
三天后,还是那个组装车间,还是那些来自不同部门的工匠。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忐忑与不安。
在车间的中央,静静地摆放着那些由他们严格按照新的“毫米”标准所制造出来的全新零件。
鲁平深吸一口气,亲自拿起了那根直径为“七十四点五毫米”的钢制活塞杆,然后缓缓地将其送向了那个由木工部制造的、内径为“七十五毫米”的气缸。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那根光洁的活塞杆以一种无比顺滑的姿态,严丝合缝地滑入了气缸之中。它与气缸壁之间保留着一道极其微小却又均匀得如同天造地设一般的间隙。这个间隙不大不小,正好是图纸上标注的“零点五毫米”。
“嗡……”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成功了!竟然真的成功了!
鲁平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抬起头与木工部的刘师傅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们明明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车间,由两个完全不同的工匠,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材料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可此刻它们却像是一对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如此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这种跨越了部门、跨越了材料、跨越了所有障碍的“严丝合缝”的默契,所带来的巨大震撼与喜悦,远比当初看到“水龙咆哮”还要强烈百倍!
接下来,奇迹开始不断上演。
由制陶部烧制的陶瓷轴瓦与锻造部制造的主轴完美匹配!
由机械部切削的螺栓与五金部生产的螺母完美旋合!
……
一个又一个来自不同“部落”的零件,在“毫米”这个全新的“通用语”之下被完美地组装在了一起!
当最后一块零件安装到位,那台曾经让他们遭遇了奇耻大辱的蒸汽机原型机,如同一件最精美的艺术品,静静地伫立在所有人的面前。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狂热的雷鸣般的欢呼!
工匠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们扔掉了手中的工具,相互拥抱,相互捶打,像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他们终于明白了,总办大人赐予他们的究竟是何等伟大的一份礼物!那不是冷冰冰的刻度与数字,那是一种全新的秩序!一种毫米之下的绝对秩序!
在这种秩序之下,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成为这台名为“格物”的精密机器上一个不可或缺的齿轮!他们将协同一致,亲密无间!他们将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任何他们想要创造的奇迹!
从这一天起,一种近乎于狂热的技术崇拜和无与伦比的强大凝聚力,在格物坊正式形成。
他们已经为迎接那个即将到来的、更大的挑战,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