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了面如死灰的钱谦身上。
“钱爱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与太子的赌约,如今,可有结果了?”
钱谦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感觉全大殿的人,都在看着他,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无地自容。
他张了张嘴,那句“臣有罪”,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让他向一个黄口小儿和一个工匠低头,比杀了他还难受。
“嗯?”朱元璋的鼻子里,发出一个重重的音节。
钱谦再也扛不住这如山的压力,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用一种蚊子般的声音,屈辱地说道:“臣……臣,有眼无珠,请陛下、太子殿下……恕罪。”
朱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钱侍郎不必如此。你只需记得,‘祖宗之法’,是用来造福万民的,而不是用来固步自封的。格物之学,也并非奇技淫巧,而是利国利民的实用之学。”
这番话,说得钱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个小小的插曲过后,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这间神奇的殿宇本身。
“亮如白昼,果然是名不虚传!”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抚着胡须,由衷地赞叹道。
随即,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好奇,向朱标拱手问道:“太子殿下,这张先生承诺的第一件事,我等是亲眼所见,心服口服。只是不知,那第二件‘温暖如春’,又在何处体现?”
这个问题,立刻把所有人的好奇心,又勾了起来。
对啊!还有取暖的事!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仔细感受了一下,似乎……这殿里是比外面要暖和那么一点点,但现在还没到冬天,也感觉不真切。
最关键的是,所有人环顾整个大殿,别说火盆了,连一根木炭的影子都看不见,空气里,更是没有一丝烟火的味道。
这就奇了怪了。
不用火,如何取暖?
面对众人的疑问,张伟只是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大殿的墙角。
众人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的墙根处,立着一排擦得锃亮的黄铜管子。这些管子看起来像是某种奇怪的装饰品,上面还有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像是开关一样的东西。
张伟当着所有人的面,伸出手,握住其中一个铜管上的阀门,然后,缓缓地拧动。
“嘶——”
一阵热水在管道里流动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皇后娘娘,可否请您,亲手触摸一下此物?”张伟躬身邀请道。
马皇后虽然不解,但还是伸出了她那保养得宜的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那根黄铜管。
下一刻,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一股稳定而又舒服的热量,正源源不断地,从手心传来。
这种温暖,非常干净,非常柔和,完全不像炭火那样,要么烤得人皮肤发烫,要么就只剩一堆没用的余温。
“这……这管子,是热的!”马皇后惊奇地说道。
其他妃嫔和大臣们,也都纷纷好奇地上前,伸手去摸。
“哎呀!真的!好暖和!”
“奇怪,这热量是从哪来的?”
“这管子是空的,里面是什么?”
赞叹声和疑问声,再次充满了整个大殿。
张伟看着众人那好奇宝宝一样的表情,笑着解释道:“此物,臣称之为‘暖气’。这铜管之内,皆是热水。热水在管道之中缓缓流淌,便会将热量,散发到整个大殿。只要水不断,这暖意,便不会停。”
“热水?”钱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反驳道,“那热水又是从何而来?你总得有个地方烧水吧?这殿内没有火炉,你把炉子藏到哪里去了?!”
“钱侍郎问得好。”张伟不急不缓,指了指众人脚下的地板。
“烧水的秘密,就藏在这座大殿的地下。”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用一种充满神秘感的语气说道:
“那里,有一套格物坊特制的‘中央热力系统’。它将蜂窝煤炉的原理发挥到了极致,在一个独立的、位于地下的密闭炉房内,用数座大型炉台同时燃烧,将热力汇聚一处,把一个巨大的水池烧热。再利用水‘热升冷降’的自然之理,让热水自行在管道内流转,将温暖送入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至于废气,则通过一条深埋于地下的、长长的隐秘烟道,排出到宫墙之外,故而殿内不见一丝烟火。”
“其具体构造,恕臣愚钝,口舌难以说清,乃是格物坊真正的核心机密。”
东暖阁内的震撼与狂喜,随着午后阳光的渐渐西斜,也缓缓沉淀了下来。
朱元璋和马皇后在体验了这前所未有的光明与温暖后,龙颜大悦,对张伟和格物坊的赏赐自然是流水般地赐下。而工部侍郎钱谦,则在朱元璋那句“赌约可有结果了”的淡淡问询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颜面尽失,灰溜溜地告罪退下。
这场由“阳光房”引发的朝堂风波,似乎以格物坊的完胜而告终。
然而,张伟深知,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所承诺的“温暖如春”,其核心——那套深藏于地下的“中央热力系统”,还未真正经历过严冬的检验。而“亮如白昼”,也仅仅是在白天,借助太阳的光才得以实现。
当夜幕降临,这个看似完美的“光明殿”,便会迎来它最致命的软肋。
申时末,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金色的光芒透过那面巨大的玻璃墙,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影。整个东暖阁,都沐浴在这片最后的辉煌之中,美得如同一幅不真实的画卷。
在场的妃嫔与大臣们,依旧沉浸在这份前所未有的视觉盛宴中,久久不愿离去。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最后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消失,深蓝色的夜幕开始笼罩大地时,殿内的景象,发生了微妙而又令人不安的变化。
光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
太监们连忙点燃了殿内所有的巨烛和宫灯。跳动的烛火,在巨大的玻璃墙上,反射出无数晃动的、鬼魅般的光影。那面在白天带来无限光明的“墙”,此刻却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将殿内本就不足的光线,吞噬了一大半,然后又将殿外的深沉黑暗,冷冰冰地、毫无保留地投射进来。
整个大殿,非但没有因为烛火而变得明亮,反而因为这巨大的光明与黑暗的对比,显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昏暗、更加清冷。
白日里那通透的温暖,被一种从玻璃墙上渗进来的、无形的阴冷所取代。烛光摇曳,人影幢幢,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母后,天色已晚,烛火昏暗,看久了伤眼,儿臣还是先扶您回正殿歇息吧。”朱标看着母亲脸上那由喜转为失落的表情,连忙上前说道。
马皇后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白日里的惊喜有多大,此刻的失落感,便有多重。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又天真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小的抱怨,从旁边响起。
“要是天上的太阳,永不落山就好了。”
说话的,是朱元璋最疼爱的小女儿,年仅十岁的安庆公主。她今天一直赖在马皇后的身边,对这间神奇的屋子充满了好奇。此刻,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又看了看殿内昏暗的烛火,小脸上满是孩童式的遗憾。
童言无忌。
但在场的众人,听到这句话,心中都是微微一叹。是啊,太阳若能永不落山,那该多好。但这,终究只是痴人说梦。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的张伟,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他知道,他等待了一整天的,那个能将格物坊的价值,推向另一个巅峰的,全新的契机,来了!
他立刻上前一步,对着朱元璋和马皇后,长揖及地,朗声说道: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安庆公主殿下的愿望,臣,或许可以为您实现。”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张伟的身上。
朱元璋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哦?”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威严,“张伟,你此话何意?难不成,你真有逆转乾坤,让日夜颠倒的本事?”
“陛下说笑了。”张伟不卑不亢地抬起头,脸上是那标志性的、充满了绝对自信的笑容,“臣无法让天上的太阳永不落山,但臣,可以在这大殿之中,为您,再造一个新的‘太阳’!”
“再造一个太阳?!”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如果说,之前的“阳光房”和“地暖”,还只是在“利用”自然。那么现在,张伟所说的,已经是“创造”自然!
这……这不是妖术,又是什么?!
“妖言惑众!一派胡言!”
一个愤怒的斥责声,从文臣的队列中,猛然爆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工部侍郎钱谦,正满脸涨红地站了出来。他刚刚才因为“阳光房”的赌约而颜面尽失,此刻,他感觉自己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一个足以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把柄!
他指着张伟,对着朱元璋,痛心疾首地叩首道:“陛下!此人,竟敢口出狂言,妄图颠倒阴阳,逆乱乾坤!此乃大逆不道之言,是蛊惑圣听之举啊!白天与黑夜,乃是天地至理,祖宗之法,岂容他一个黄口小儿在此肆意篡改?臣恳请陛下,立刻将此獠拿下,否则,国将不国啊!”
钱谦的这番话,说得是声色俱厉。他巧妙地将技术问题,上升到了“阴阳乾坤”、“祖宗之法”的政治高度。
果然,他身后立刻便有几位思想保守的老臣,出列附和。
“钱侍郎所言极是!阴阳有序,方能国泰民安!”
“此等妖人,断不可留于宫中!”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无比。
马皇后和朱标的脸上,也露出了凝重之色。他们虽然相信张伟的本事,但“再造一个太阳”这种说法,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已经触及到了他们认知和信仰的底线。
朱元璋坐在御座之上,一言不发。他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伟,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
面对千夫所指,张伟却依旧平静。
他没有去争辩什么“阴阳乾坤”,而是再次转向朱元璋,用一种充满了诱惑力的声音说道:
“陛下,臣所言之‘太阳’,非天外之日,而是‘琉璃中的黎明’。臣有一法,可让这琉璃灯罩,发出比烛火亮百倍、千倍的光芒。其光,纯净、稳定,亮如白昼。其所耗费之燃料,尚不足殿内所有蜡烛成本之一成。”
“更亮,更安全,还更省钱。”
这最后三个词,如同三记重锤,精准地敲在了朱元璋的心坎上。
这位从底层杀上来的皇帝,对“成本”二字,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敏感。
“父皇!”朱标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为张伟力保,“儿臣相信张伟!他从不作无的放矢之言!无论是银镜,还是这阳光房,他都用事实证明了‘格物之学’的价值!恳请父皇,再给他一次机会!”
朱元璋的目光,在张伟、朱标和钱谦等人之间,来回扫视。
许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朕,就再信你一次。”
他看着张伟,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不要听你那些玄之又玄的道理。朕,只要看结果。”
“就在今晚,就在这东暖阁。朕,要亲眼看看,你如何,在这琉璃之中,为朕,点亮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