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吕氏对金桂凝脂皂的喜爱,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那是一种女人才能体会到的、最纯粹的欢喜。它不仅仅是一块能让肌肤变得滑腻清爽的皂,更是一种身份与品位的象征。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天然体香,远比任何刻意涂抹的香粉、香膏都要来得高雅、动人。在等级森严的后宫,这种独一无二的专属感,本身就是一种权力。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太子朱标的寝宫中,始终萦绕着这股清新的桂花香气。吕氏甚至将自己库房中那些由波斯商人进贡的、价比黄金的龙涎香和蔷薇水,都暂时搁置了起来。
女人的秘密,在后宫之中,是传播最快的东西。尤其是关乎美丽与恩宠的秘密。
很快,整个东宫的女眷圈子里,都开始流传起一个秘闻:太子妃娘娘得到了一件名为金桂凝脂皂的秘宝,沐浴之后,可得天然体香,三日不散,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起初,众人还只是好奇。可当另一位颇为受宠的李良娣,在一次陪同太子妃向马皇后请安时,身上也散发出同样清雅的香气时,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便被彻底点燃了。
李良娣是如何从太子妃那里,求得一小块凝脂皂的,无人知晓。但她那份若有若无的、走动间散发出的香气,和眉眼间藏不住的得意,却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痛了东宫所有女人的心。拥有金桂凝脂皂,仿佛成了一种特殊的恩宠,一个地位的象征。它意味着你得到了太子妃的认可,意味着你走在了风尚的最前沿。
一时间,金桂凝脂皂成了东宫后院里,最炙手可热、最令人渴求的秘宝。无数的宫女、太监,奉了各自小主之命,想方设法地打探此物的来源。而当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个神秘的“东宫格物坊”时,张伟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在后宫女眷的口中,被频繁地提起。
然而,格物坊的大门,无人敢擅闯。那块“东宫”的牌匾,便是最森严的守卫。她们只能通过各种途径,向太子妃,向太子身边的人,旁敲侧击地表达着自己的渴望。甚至有人,不惜重金贿赂太子妃身边的小太监小栗子,只为求得一小块样品。
这场由一块肥皂掀起的、关于“体香”的战争,愈演愈烈。它像一阵香风,吹遍了东宫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吹到了一些有心人的鼻中。
东宫御医,刘思道,便是其中之一。
刘思道年近花甲,是太医院的院判,一生钻研医道,尤擅妇人、小儿之科,在宫中素有清誉。他为人方正、刻板,对医理之外的“奇技淫巧”,向来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世间万物,皆有其“性”,或寒或热,或温或凉,不可乱用。
最初,他只是觉得,最近宫中女眷们身上的香气,有些过于一致了,而且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医书、香料典籍中见过的、清冽而又持久的香气。待他从几个相熟的宫女口中,听闻了“金桂凝脂皂”的神奇功效后,他那花白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外物涂身,便可得体香?荒谬!”
在刘思道的认知里,人体气味,乃是五脏六腑之精华,与气血经络息息相关。岂是一块小小的“胰子”,就能轻易改变的?这违背了他一生所学的医理。
他以为娘娘们检查身体为由,设法从一名宫女手中,得到了一小块凝脂皂的样品。
他将那皂块放在鼻尖细闻,那浓郁的香气,让他感到一阵心悸。他又用银针试探,银针并未变黑,说明无毒。但他并未就此放心,反而更加忧虑。他刮下一点粉末,放在口中微尝,只觉舌尖微麻,香气直冲头顶。他断定,此物之中,定然添加了某种效力霸道的“香药”,才能有如此奇效。
“此物,香气如此霸道,久用之下,必会侵入肌理,扰乱气血。女子之身,本就属阴,最易为外邪所侵。长此以往,恐会影响子嗣!”
这个念头一出,刘思道惊出了一身冷汗。
东宫无小事,子嗣,更是国本!
他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那个所谓的“格物坊”,那个所谓的“格物总办”,在他眼中,已经与那些江湖上招摇撞骗的方士、术士,画上了等号。他甚至联想到了前朝那些用丹药、秘术迷惑君王的妖人。
他不敢怠慢,立刻回到太医院,连夜写就了一封奏疏。他字斟句酌,引经据典,从《黄帝内经》到《神农本草经》,详细论述了“外邪侵体”对女子气血和孕育的危害。
第二日,清晨。
刚刚听完几位翰林院学士讲经的朱标,正在文华殿偏殿批阅奏章。一名内侍躬身走了进来,呈上了一本由东宫药房递交的奏疏。
朱标随手翻开,奏疏上的字迹,是刘思道那熟悉的、严谨的馆阁体。
然而,奏疏的内容,却让朱标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臣闻,气血乃人之根本,香者,气之盛也。寻常草木,断无此经久不散之奇香。格物坊所制之‘凝脂皂’,其香霸道,恐非天然。以之外物,日夜涂身,香气惑人,久必伤身。东宫六率,皆系龙裔,身娇体贵,若为外邪所侵,恐伤龙脉根基。此非小事,关乎国本。恳请殿下,下令严查此物,并召那格物坊总办张伟当面对质,以正视听,以安后宫!”
奏疏的最后,“恐伤龙脉”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朱标的心上。
他“啪”的一声,将奏疏合上,面沉如水。
他可以不在乎一个臣子的得失,也可以不理会后宫的风潮。但是,“国本”二字,是他作为储君,绝对不能触碰的逆鳞。
刘思道是东宫元老,医术精湛,为人耿直,他绝不会无的放矢。他提出的担忧,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老成谋国之言。
朱标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张伟那张年轻而又自信的脸,和他所描绘的那个“霜糖”的宏伟蓝图。一方面,是能为他带来巨大利益和声望的奇才,另一方面,是关乎子嗣和江山社稷的严重警告。
他不愿意相信张伟会用有害之物去谋利,但刘思道的警告,他又不能不听。
“来人。”朱标沉声开口。
铁铉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外。
“传本宫谕令,”朱标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又深邃,“宣东宫格物坊总办,张伟,即刻进宫,于文华殿,回话。”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另外,将东宫药房院判刘思道,一并传来。”
一场关于“格物”与“医道”,关于创新与传统的对决,已不可避免。而张伟,这位刚刚踏入权力圈的新贵,即将在大明帝国的心脏,迎来他第一次真正的、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