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之内,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那片由光影构筑的、活着的应天府沙盘,已经被张伟关闭。先前那如同神迹降临般的光明与喧嚣,尽数被重新收回到了头顶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然而,那份足以颠覆世界观的震撼,却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里。
徐达和蓝玉两位大明军神,此刻早已没了平日里的沉稳与桀骜。他们站在那里,久久不语,脑海中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的兵法战策、攻防之术,在“天命之眼”那无所遁形的窥探之下,被无情地颠覆、重组。他们知道,战争的形态,将因为这间小小的角楼,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太子朱标的内心同样不平静。他看着身旁那个依旧从容不迫的年轻人,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混杂了欣喜、倚重,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他意识到,自己当初在闻香楼的“偶遇”,究竟是为大明,为自己,发掘出了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
但全场最核心的风暴,却是在御座之前。
朱元璋没有让任何人点灯。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黑暗的中央,仿佛要将自己与这片能洞察一切的黑暗融为一体。先前那股因窥见城防漏洞而起的怒火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炽热的情绪。
那是一个帝王,在发现了一件足以将自己的权力无限放大的神器之后,最原始的、最纯粹的占有欲。
“张伟。”
许久,皇帝的声音才在黑暗中缓缓响起,不带一丝感情,却又重如山岳。
“臣在。”张伟躬身,声音平静。
“你那‘天眼’,虽然精妙,但终究只能看这应天府一地。”朱元璋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每个字里,都透着一股不满足的渴望,“应天府,在朕的万里江山图上,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地方。”
张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皇帝这是在问他,你这件玩具,究竟能玩多大?
“回陛下,”张伟的语气依旧沉稳,他早已在脑中预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对话,“陛下所言极是。一眼看尽天下,非人力所能及,乃神仙之术。臣,不敢妄言。”
他先是巧妙地将皇帝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轻轻挡了回去,给自己留足了余地,也维持了“格物之学”的真实性。
朱元璋的眉毛微微一挑,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张伟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加务实,却也同样足以让任何帝王为之疯狂的构想。
“但是,”他的声音变得沉稳而充满力量,“此物虽不能让您一眼看尽天下,却能为您,将这天下,分毫不差地,**绘制于图纸之上,化为一方,永不磨损的沙盘!**”
“绘制于图纸之上?”朱元璋的兴趣被提了起来。地图他见过无数,但“分毫不差”这四个字,他却是第一次听说。
“正是!”张伟肯定地回答,“陛下,传统的堪舆绘图,多靠画师目测步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大明疆域辽阔,一份全国舆图,往往需要数十年才能完成,且错漏百出。山川走向、河流拐角、关隘距离,皆是估算而来,在军国大事上,极易造成致命的误判。”
他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朱元璋作为军事统帅的痛点。
“而‘天命之眼’的核心,并非窥探,而是精准!”张伟加重了语气,“臣可将此物进行改造,造出一种更为轻便的‘测绘仪’。再辅以‘格物几何之术’,便可精准测量出任意两点之间的距离与高低差异。”
“臣斗胆,恳请陛下下旨,成立‘大明皇家地理总局’,由格物坊提供技术,由户部、兵部协同,派出数支测绘队伍,奔赴全国各地。每到一处,便以此‘测绘仪’为核心,将当地的山川、河流、城池、道路,进行最精确的测绘。不出五年,臣有把握,为陛下,为我大明,献上一部前所未有的《大明地理总图》!”
“一部,将我大明万里河山,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关隘,都以一比一万,甚至一比一千的比例,分毫不差地,浓缩于图纸之上的,‘纸上江山’!”
张伟的声音,在黑暗的角楼中回荡,充满了无穷的蛊惑力。
“届时,天下山川险要、钱粮关隘,尽在陛下掌中一图。您调兵遣将,只需在图上信手一划,便可知行军路线、所需时日、沿途补给。您兴修水利,只需看图便知何处开渠、何处筑坝,可省去无数民夫之苦。”
“此,方为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才是‘天命之眼’真正的用处!”
朱元璋呆住了。
他不是被什么仙术所震撼,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科学的“掌控感”所震撼!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份《大明地理总图》的价值!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地图了,这是一个国家的数字模型!是整个帝国所有战略信息的可视化!其价值,远比能看到几个官员偷懒、几个士兵聚赌要大上万倍!
“好!好!好!”朱元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中压抑不住的,是那股睥睨天下的兴奋与豪情。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殿外沉声喝道:“来人!”
“传朕旨意!”朱元璋的声音,在空旷的角楼内回荡,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回到张伟身上,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朕的《大明地理总图》,便由你这个少监,来为朕,一笔一划地,画出来。朕给你钱,给你人,给你朕能给的一切。朕只有一个要求……”
“朕的江山,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明白吗?”
“臣……领旨谢恩。”张伟深深地叩首在地。他感到,自己接过的,不是一道圣旨,而是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帝国之梦。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为太子办事的奇人,不再是一个靠新奇玩意儿博取恩宠的宾客。他正式成为了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一把标尺,一双重新丈量天下的眼睛。
这双眼睛,能让他看到权力的巅峰,也能让他,随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天亮时分,张伟才被允许出宫。他没有回格物坊,而是直接换上了那身崭新的、还带着一丝陌生气息的青绿色官服,第一次,以一个“五品京官”的身份,走进了位于皇城一角的将作监官署。
他本以为,凭借着皇帝的恩旨和“天命之眼”的余威,自己至少能获得一个相对平静的开局。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对于“规矩”二字的敬畏,以及对于“异类”的排斥。
将作监,作为大明技术官僚的最高殿堂,有着一套传承了数百年的森严体系。这里的每一个人,从最高长官——年近花甲的将作监正使刘庸,到下面那些经验丰富的匠首、都料,几乎都是从学徒一步步熬上来的,他们信奉的是师徒传承,是经验,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营造法式》。
张伟的到来,就像一颗被扔进精密齿轮组里的石子,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当他踏入官署大门时,迎接他的,不是笑脸,也不是恭维,而是一种冰冷而又疏离的沉默。沿途遇到的官吏们,纷纷侧目,眼神中,交织着好奇、轻蔑,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的公房,被“恰到好处”地安排在了官署最潮湿、最偏僻的院落里。推开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桌案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一只不知死活的蜘蛛,正在房梁上悠闲地结着网。
“张少监,您可算是来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主簿,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将一摞落满了灰的卷宗,重重地放在了张伟的桌上,“刘大人吩咐了,您初来乍到,对监里的事务还不熟悉。这些,都是些陈年的旧档,您先看着,就当是……熟悉熟悉业务了。”
那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来衙门里混日子的纨绔子弟。
张伟瞥了一眼那些卷宗,封皮上写的无非是些某年某月某宫殿修缮房梁、某陵寝更换石碑的琐碎记录,枯燥而又乏味。
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看着那位主簿,微笑着问道:“刘大人,可在官署?”
“大人正在议事厅,与几位匠首商议要事。”主簿的下巴微微抬起,言下之意,你一个新来的,还没资格去打扰。
“有劳通禀一声。”张伟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官服,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就说,新任将作监少监张伟,有‘天大’的公事,要与刘大人,当面商议。”
他特意在“天大”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知道,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想要让这群骄傲的孔雀低头,一味地退让和怀柔,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他需要一把火。
一把足以烧掉所有轻视与傲慢,足以在这潭死水里,炸出一条通天大路的,熊熊大火!